事关绫小路家血脉的延续,自身依然尚未传出好消息的静子被召回了实家。由于已提前得知喜讯,静子表现得十分得体,还买了不少西洋保健品带回来。莲乃自然是笑吟吟地照单全收,绫小路一郎也不住点头认可。
餐桌上依然是安静的。四人坐在各自的矮桌前,久违地吃了一顿传统简素的和食。阳子浑浑噩噩地埋头吃饭,似乎主动屏蔽了一切外界感知,静子好几次朝她无不担忧地看过来,也遭到了彻底无视。
餐后,静子陪莲乃在邸外庭院内散步,活动着笨重的身体。家主坐在背后的大沙发上阅读刚送来的晚报,而阳子再度回到了房间里。
“一转眼,静子小姐已经成长为美丽能干的侯爵夫人了,真令妾羡慕啊。”
“哪里的话……请注意脚下。”
“话说回来,您也很辛苦吧?”
“诶?”
“静子小姐是聪明人。妾这样低微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主人叫侯爵夫人特地回来一趟。”
“……”
静子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家主在想什么她自然清楚——一方面借莲乃旁敲侧击她的子嗣问题;另一方面自然是阳子的婚事。但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时子的身孕给了她太多逃避责任的侥幸,而她也不忍心逼迫脆弱的阳子。
两人一路漫步,绕到宅邸后门处停住。怀孕四个月的中年妇人身姿比静子更颀长,此时却没有进屋的意思,毫不动摇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株笔直的柳杉。
“看来,静子小姐的动摇比妾身想象得要多。”
“许多事并非你我所能掌控的。”
莲乃停顿了一会,睁大眼睛端详她,久久开口,语气不复方才的轻佻:
“怎么觉得,您似乎与我从前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人总有软弱的时候。”
在八面玲珑的艺伎面前,静子被迫示弱了。但内心并未因此滋生多少抗拒——静子对自己这份变化有些不可思议,或许她在不知不觉中被时子的凛然冲击了,身上那些顽固的属于旧日的印记,那些早已刻进灵魂深处的束缚,正被一点点洗去。
“听说侯爵家的千金前些时日寻死未遂,眼下被幽禁起来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消息可真灵通啊。请务必不要传扬出去。”
静子只有一瞬间的讶异。艺伎的消息自然有她们内部的特殊渠道,更何况华族财阀之流是她们最核心的贵客。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话说回来,您可得打起精神来。两边都仰仗着您,不是吗?”
“承您吉言,我会努力的。”
莲乃打住了话头。而静子从她若有所思的脸上看出父亲显然对她透露过什么,不管是关于阳子还是自己还是其他。
静子从中品出了一种古怪的相似与对照。无论是绫小路家的莲乃还是秋月家的静子,此时此刻都是隐约的旁观者立场。自己无力干预侯爵家人对时子的粗暴举止;相应地,莲乃其实并没有立场置喙绫小路家的父女关系。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
结束散步后,将莲乃送回房间的静子感到无力的虚脱。
但尚未结束。她马上被绫小路一郎召回西式客厅里交谈。静子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天的舞会上,陆军省的久我侯爵阁下对阳子表露出了兴趣。听说久我家长子直哉君和阳子此前已经见过几次面了,是吗?”
“……是。在秋月家的两次宴会上打过照面,在上次会馆的舞会上也跳了舞。”
“看来是不错的发展嘛。”
“诶?”
“久我一家都是军官出身。侯爵说,希望为个性有些草率的直哉君寻觅一位温柔的儿媳。”
“是阳子被久我侯爵选中了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如无意外,侯爵将会是下次内阁有力的次官人选。对阳子来说,是非常相配的对象了。”
静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说老实话她对久我侯爵一家并不熟悉,此前也只在某次茶会上与侯爵夫人短暂地寒暄过几句。久我家与秋月家乃长有往来的旧交,两家的侯爵夫人传闻是手帕交。但这一切与绫小路家都有着巨大的隔阂。
“静子。静子?”
“是,父亲大人。我在听着。”
“久我侯爵可是大资产家。虽然比不上秋月家的规模,自然也有相当雄厚的实力。如果能再与久我家联姻,于我绫小路家也是极大的幸事。更何况眼下莲乃有了身孕,将来若是……”
“需要我做什么?”
静子少见地打断了父亲,口气很不耐烦。
“据我观察,阳子似乎对与华族男子结交有抗拒之心。你去摆清楚利害关系,好好劝劝她。”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说的。”
静子不带感情地答应下来,依然坐在原处没动,看似想要多陪父亲一会儿。然而父女相对无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隐约传来走廊里的西洋座钟富有节奏的滴答声。
“老爷,莲乃夫人有些不舒服,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去。静子也早点回去罢。”
撂下这句敷衍的关怀,家主就忙不迭起身,从客厅离开,留下静子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
仿佛世界清净了,又仿佛陷入了不安的空洞与迷惘中。静子枯坐了一会儿,终于让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思缓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对于回到这座大宅子里来感到懊丧后悔。
一刻钟后,静子去敲了阳子的房门。并非马上执行父亲的指令,而是无论如何也想和阳子说些亲密的话。至少上次舞会上,没能来得及好好说。
“阳子,是我。”
“……姐姐请进。”
静子走进房间,大吃一惊。房间里、布置陈设一切如常,但阳子只开了一盏黯淡的床头灯。灯光有气无力地散在各处,静子只觉得,这小小空间里,原本轻盈又旺盛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
阳子在白色的西式棉睡袍外面披了一件长羽织,散开刚洗完的长发坐在窗边,像一只被雨打湿的病猫。手边是她不知何时从客厅里搬进来的整套“老荷兰”画具。但画布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洞的,可怖的白。空气里浓重的水汽夹杂着香氛的味道蒸腾起来,熏得人难受。
静子走过去,别扭但用力地拥抱了一下阳子。尽管刚刚洗完澡,阳子却身上凉飕飕的。
“泡完澡不要坐在窗边吹风,会感冒的。”
“我知道。”
静子去关上窗,坐回阳子身边。下一秒阳子就率先开口了:
“父亲有意把我嫁给久我侯爵家,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