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夏牧场中心区域的当晚,哈格带约云去了河边。
哈格在毡房门口拦住约云时,手里攥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布口袋,针脚粗得像被山羊啃过。
“给你的。”他硬邦邦地递过来,耳尖通红,“装萤火虫。”
约云拎起袋子,对着夕阳眯眼一瞧——袋底还漏着两个大洞。“哇,”她憋笑,“好精密的捕虫工具。”
哈格一把抢回去,从怀里掏出块树脂就要补。约云趁机踮脚,从他发间拈出一根草屑:“你该不会……是躲在草垛后缝的吧?”
少年手一抖,树脂糊了满手。
“走吧。”约云拽他袖子,“再磨蹭萤火虫都睡觉了。”
哈格却突然蹲下,指着她散开的鞋带:“会摔。”他系得认真,手指绕着棉绳打转,像在驯服一匹不听话的小马驹。约云低头看他发旋儿,心想:这哪是草原狼,分明是只固执的大狗。
“好了。”他起身,却踩到自己袷袢下摆,一个踉跄把约云撞进了晾衣绳上挂着的奶酪筐里。
羊奶味顿时扑面而来。
“哈格麦尔提!”约云顶着一脑袋奶酪渣爬出来,“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摔’?”
少年手足无措地去擦她脸颊,结果抹了她一脸树脂。两人在夕阳下面面相觑,最终同时笑出声——哈格的笑声闷闷的,像藏在胸腔里的小狼崽。
“赔罪。”他突然从背后变出个东西——是截空心芦苇,“教你吹萤火虫哨。”
暮色渐浓时,夏牧场的夜空下飘起断断续续的哨音。一个吹得认真却跑调,一个笑得发抖还嘴硬:“好听!比巴和尔的冬不拉强多了!”
萤火虫还没见到,少年的眼睛却先亮了起来。
夏牧场的黄昏像融化的蜜糖,将草地染成金红色。
往湖边去时,远远看见几个哈萨克姑娘在挤马奶,木桶边围坐着几个少年,正用匕首削着木哨。
“哈格!”一个扎满小辫的姑娘直起身,眼睛亮晶晶的,“你终于带姑娘来夏牧场啦?”
哈格耳尖一红,拽着约云就要绕路,却被一个魁梧青年拦住——他腰带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咧嘴一笑露出虎牙:“这就是你捡来的汉族云雀?比你说的还漂亮!”
约云挑眉:“‘捡来的’?” “你该不会要拐卖病人吧?”约云挑眉。
哈格急得去捂那人的嘴,对方却灵活躲开,用哈语飞快说了串话,引得姑娘们哄笑。约云虽听不懂,但从她们暧昧的眼神和哈格通红的脖子猜出了七八分。
“他说什么?”她故意问。
哈格咬牙切齿。人群爆发出更大的笑声。约云突然从哈格腰间抽出匕首,在众人惊呼中“唰”地削断一截草茎,挑眉看向青年:“现在他的马归我了。”
正争执间,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巴和尔带着几个年轻牧民路过,吹着口哨起哄:“哟,哈格麦尔提!!”
哈格瞬间炸毛,一把将约云扛上肩头,单手解下腰带甩得啪啪响:“谁再看,我抽瞎谁的眼!”
寂静三秒后,口哨声和起哄声差点掀翻草场。哈格呆站在原地,手里的萤火虫纱笼“啪嗒”掉在地上,惊飞几只真正的云雀。
暮色像浸了水的羊毛毯,沉甸甸地覆盖在草原上。约云赤脚踩在冰凉的浅滩里,水底鹅卵石的纹路透过脚心传来,痒得她直笑。哈格走在她前面,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上面还留着上次背她过冰河时被碎石划出的淡疤。
“看。”他突然蹲下,手指轻点水面。
约云凑近,看见几只萤火虫幼虫在水草间游动,尾部闪着微弱的蓝光。
“还没长大呢。”她伸手去捞,水波荡碎了那点荧光。
哈格摇摇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纱布袋:“等。”
他们并肩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夜风带着露水的味道。约云偷偷打量哈格的侧脸——少年的睫毛在月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哈格。”她轻声唤他。
“嗯?”
“谢谢你带我来。”
少年身体僵了僵,没说话,只是把纱布袋系在旁边的树枝上。约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打结时微微发抖——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第一只成虫破水而出时,约云差点惊叫出声。透明的翅膀舒展开来,尾部的萤火从蓝转绿,像颗被施了魔法的星星。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在水里住一年,”哈格低声解释,“就为这一晚。”
“而你……在这一晚看到了。”
萤火虫群在他们周围盘旋,光点落在约云的白裙上,哈格的睫毛上,和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
约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不是心脏病发作的那种窒息,而是某种更甜蜜的疼痛。
她不该喜欢他的。
一个将死之人,凭什么回应这样赤诚的少年?她的生命比萤火一线逝去的更快,萤火虫的生命只有一夜,而她的时间,甚至比这更短。
“哈格。”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