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最狡猾的叛徒,它总在雨天带着旧日的面孔归来
普里莫·莱维《这是不是个人》
上午的雨水让棒球场的红土变成了黏稠的暗红色,弥漫着泥土腥气。
维斯塔站在铁丝网外,观察着那个晨跑时偶遇的棒球男孩。
现在,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
三十米开外,穿黑色运动服的少年正在练习投球——抬腿、转胯、甩臂,白球划破天幕的轨迹像极了利尼安棒球联盟的王牌投手。
(卡尔洛......)
他是特工培训时期时特意请来的棒球教练,利尼安情报部当然不可能组建职业棒球队,只有用棒球训练间谍动态视力的秘密课程,卡尔洛担任她这门课程的老师,性格热情开朗,对她这个孤女极好,两个人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肩。这具身体没有弹孔疤痕,但带来的幻痛依然让记忆翻涌。
1939年冬天威特奇车站,是她见到卡尔洛最后一次,那时他背着厚厚的行囊,准备奔赴战场,走之前在车站附近的卖花女给了她买一支百合和一个拥抱,便匆匆上了火车
那一次便是永别
卡尔洛之死—据说是萨沃亚的狙击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就连尸体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那个总爱在她间谍手册上画棒球涂鸦的男人,就这样潦草收尾。
雨水冲走了卡尔洛幻影的最后轮廓,只剩下眼前这个陌生少年担忧的表情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网前,棒球在指尖旋转。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运动服领口晕开深色痕迹。
“你还好吗?脸色很差哦,雨下大了,快回去吧,棒球表演要结束了”
维斯塔的视线落在他握球的手指上——虎口有新鲜的擦伤,食指第二关节的茧比她预想的更厚。
“没有,只是刚好路过看见你在打棒球”
她移开目光“你的轴心脚太靠前了”
山本武眨了眨眼,突然笑起来:“你看得真仔细!他后退几步,夸张地重做投球动作,这样?还是这样?”
(真是个难周旋的家伙)
雨水打湿的刘海黏在维斯塔眼前。
(只在晨跑见过几次,但我确信他不是个省心的人)
“都错了”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声音比想象中嘶哑:“能借我打一次吗?”
(太轻率了,但他不可能也是和彭格列有关系的人吧,我又不是什么磁铁)
(她看棒球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山本武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睁大。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球抛过来,突然笑了:“当然可以!用我的手套吧,我是山本武,你呢?”
“维斯塔?罗斯,谢谢你”
球入手比想象中更沉。维斯塔掂了掂这颗被雨水泡胀的球,指尖摸到缝线处细小的裂痕。山本武已经蹲在本垒板位置,手套张开的阴影笼罩她整个视野。
(呼吸,屈膝,重心落在——)
投球动作在完成前就溃散了。这具未经训练的身体背叛了肌肉记忆,球软绵绵地掉在五米外的泥地上。
“哇!”山本武小跑捡起球,“你的姿势超标准!就是力量不够......”,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经常看棒球赛?”
“在意大利看过几场。”她撒了谎。
山本的眼睛亮起来:“那你知道run-down战术吗?上周电视转播——”
铁丝网外有自行车铃响过,维斯塔盯着他运动服胸口褪色的花纹
雨突然变大。少年哎呀一声极快地收拾好棒球装备,抓起立在网旁的伞,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拽住她手腕:“先去我家店里!老爸今天做了特制鲔鱼寿司!”
维斯塔被他拉着跑过积水的路面时,发现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棒球缝线的触感。这具身体,正在雨中慢慢记住另一种温度。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溪流,在山本武的运动鞋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半侧着身子,将伞面大幅度倾向身后的维斯塔,自己的左肩早已被雨水浸-透。
“就是这里!”
他在一栋挂着蓝色暖帘的木质建筑前停下,檐下的风铃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叮咚声。维斯塔抬头看了看招牌——山本寿司几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还没等他们踏上门前的台阶,店门就猛地被拉开。
“臭小子!知道现在几点——”
系着藏青色头巾的中年男人举着擀面杖出现在门口,怒吼声在看到儿子身后湿了半边身子的女孩时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扫视——
空气凝固了三秒。
“二楼”山本刚突然转身,声音比方才低了八度,“现在,立刻。”
山本武缩了缩脖子:“老爸,我们只是——”
“去拿你妈柜子里的衣服”,山本刚已经大步走向厨房,擀面杖指向天花板,“让人家去你房间换还有热水。”
维斯塔站在原地,看着山本武的父亲从备菜台桌下里熟练拽出一条干燥的毛巾,动作粗暴地扔到儿子头上,然后又抽出一条崭新的淡蓝色毛巾,轻轻搭在了门口椅子椅背上。
“去。”山本刚头也不回地说,菜刀在砧板上剁出急促的节奏,“弄上生姜茶。”
山本武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手忙脚乱地摘下肩上的包,差点被伞绳绊倒:“这边请!”
维斯塔跟着他穿过弥漫着醋饭香气的店面,注意到冷藏柜上贴着几张便签——阿武的午餐记得买芥末,向甲子园前进 。最下方是一张泛黄的儿童画,歪歪扭扭地写着世界上最棒的寿司店。
楼梯转角处挂着一幅全家福。照片里的山本武大约七八岁,缺了颗门牙的笑容几乎占据半张脸,他的父亲站在寿司台后,手中的刀闪着寒光,而一位穿着淡紫色和服的女性温柔地扶着儿子的肩膀。
“那是我老妈”,山本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衣服是她的...那个,希望你不介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楼梯扶手,那里刻着几道身高标记,最新的一条写着14岁 168cm。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在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似乎是普通家庭的痕迹。普通少年的成长轨迹。)
(希望我的判断失误,他应该是普通人吧)
维斯塔轻轻颔首,跟着他走进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开时,一个棒球从床上滚落,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最终停在她的脚边。
山本武慌慌张张地冲过去捡球,运动裤膝盖处还沾着操场的红土。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屋檐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某种安心的节拍器。
“衣服放这里了!”门外传来少年刻意提高的声音,“我去帮老爸准备晚餐!”
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下楼。维斯塔站在房间中-央,目光扫过这间再普通不过的男生卧室——棒球海报、散落的运动杂志、书桌上摊开的作业本。床头摆着几个奖杯,旁边是一盏棒球形状的台灯。
(没有任何异常。)
她拿起床上的粉色连衣裙。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洗衣粉香气,领口处绣着小小的白色花朵。这显然是被精心保存的衣物,应该真是山本夫人年轻时的珍藏。
(居然把这么珍贵的衣服借我)
更衣时,她的视线掠过墙上的日历——4月5日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开学&入学训练。书桌抽屉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几枚棒球卡片和皱巴巴的零食包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