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智能体喊出那个称呼时,宴灼整个意识团僵滞了一瞬。
强烈的羞|耻感腾然窜出,他忽然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然而智能体却操控着他的仿生身体,直直迎上本体的目光。
……好一个哥哥。
为什么偏偏要喊哥哥?
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总是教导他们兄弟俩要长幼尊卑有序,不能直呼其名,显得很不礼貌。
那时身为洛眠,他曾管洛琛叫过一段时间“哥”——但从没喊过谁“哥哥”。
或许是受到洛天衡后来极端的教育方式影响,他从小就认为手足兄弟间不该那么亲密——叫哥已经是极限了,叠词想都不会想……根本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
这么肉麻的称呼,就算被揍一顿他也不可能喊出口的。
而如今,他完全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喊,竟然是对着他自己……
“……”宴灼在智能体的控制下,目光不移地注视着洛眠。
只见那张原本素白的脸自脖颈到耳垂,正缓缓洇染开一抹浅绯色,配上那双写满错愕的杏仁眸,几分强行压制住的愠怒与羞|涩无不显露出来——莫名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宴灼意识团尴尬别扭的同时,又颇为不合时宜地感受到某种诡异的微妙与满足感——本体这是因为被自己叫了哥哥,害羞了嘛……
此时此刻,宴灼体会着幻感中乱了节奏的心跳,只想将洛眠那副样子用力印刻进脑子里,好好欣赏品味。
“我……我叫您,哥哥啊!”智能体却不嫌事儿大地带着宴灼再次开口,操着和洛眠一模一样的声线,毫不介意地喊出这个可怕的称呼。
甚至仔细一听,尾调还隐约被拉长了一些,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亲昵:“哥哥……”
“闭嘴!”
“……”宴灼感觉自己的意识团快被智能体嚯嚯没了。
他都开始怀疑,这智能体到底是性格太过单纯,还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已经摸清了本体的习性,借着单纯的名义为非作歹。
是时候再调试一下了。
“别叫了……”洛眠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被那三声猝不及防的称呼喊得浑身酥麻酸痒。
他实在没忍住,先行撇过头移开了视线,没好气地训斥:“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这么叫了。”
“哎呀,你凶他干什么?”林澄昕拍了拍宴灼的肩以示安慰。
冲洛眠一笑:“叫哥哥多好啊,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不就是双胞胎亲兄弟嘛,你也算有个弟弟了——我都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儿子呢。”
“……”
洛眠扯了扯嘴角:“……谁跟他亲兄弟?”
“我错了,主人,我只是……”宴灼委屈地低下头,“刚刚我管林董和洛总喊了那两个称呼,不想让您误会,所以才……”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洛眠侧眸瞥了他一眼,“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单纯不喜欢那个称呼而已。”
“唔。”宴灼松了口气,“那我以后不叫了。”
“好啦,是我们先起的头儿,不赖他,你看他多听你话啊。”林澄昕看看宴灼,又看看洛眠,“太像双胞胎了——唉?小眠你脸怎么红了?什么时候添的亲昵称呼羞耻症的毛病?”
“……哪有。”洛眠脸上腾然冒出一股热气,“可能是刚才在外面走得太急了。”
一旁的洛琛笑了笑,关切道:“说起来,我们见过你的主管医生了,他说你各项指标都还算平稳。”
见洛眠脱下羊毛大衣,他伸手接过来帮忙挂在了门后,“你自己觉得呢?还有哪不舒服吗?”
“是啊,眠。”林澄昕站到洛眠面前,原想张开双臂好好抱抱这个一年多没见面的小儿子。
但是想到洛眠那无可救药的肢体接触恐惧症,想起他从小受洛天衡的影响,不喜欢和家里人亲密接触,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胳膊。
“都瘦了……最近没好好吃饭吧?还发烧吗?”林澄昕抬起手摸了下洛眠的额头,“出了好多冷汗啊。”
“我没事了。”洛眠身体本能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好久不见的亲妈,在心里缓了缓神儿,莫名感到了些不自在,“冷汗是刚才在走廊吹的,林董不用担心。”
洛琛挂完衣服走了回来:“主管医生说那个致幻剂可能还有一些后遗症状,你要多留意啊,看到或者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记得告诉医生。对了……”
洛琛看向站在墙边的宴灼:“我们这次给你带了些西格玛星的滋补品,对心脏很好,还挺稀少的,一年都产不了几份。”
“我已经交给小灼了,你生日那天咱们视频,感觉他厨艺还不错,回头让他做给你吃。”
宴灼朝他们看来,眼神一亮:“没问题的。”
“谢谢洛总。”洛眠言谢道,转开话题问,“你们怎么忽然有时间回蓝星了?集团最近不是挺忙的?”
“我还想问你呢,小眠。”林澄昕沉下脸,“你被人下致幻剂,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还是从小道消息听来的,一开始还不相信,结果我让人一调查……”
林澄昕想起董事会那天,自己正条理清晰地发表着讲话。
结果下一秒秘书凑到耳边告诉她洛眠昏迷的消息,她当场吓得面色发白,喉间像被尖刀贯穿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当年没能带着洛眠一起回西格玛星,一直是她心中没解开的结,何况还因为和洛天衡分居争夺洛琛抚养权的事,伤过洛眠的心。
她内心始终是愧疚的。
“我让人调查,才知道你是真的出事了!”林澄昕嗓音发颤,心里一阵后怕,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我赶紧联系许维霖,才了解到你们宴会那天的来龙去脉。”
“你说说,你本身心脏就不好,被人下了那种伤害身体的东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你哥也急坏了,我们董事会还没开完,就赶紧赶过来看你了。”
洛眠听完她的话,沉默片刻,缓声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还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好了,妈。”洛琛按着林澄昕的肩让她坐到沙发上,试图让她平静,“少说点吧,小眠现在需要静养,他恢复得不是还挺好的嘛,况且有小灼陪着,他也不会有事的。”
宴灼在一旁的厨台边泡茶边默默听他们说话,时不时朝洛眠望一眼。
“我是真吓到了……”林澄昕抽了张纸巾,擦拭掉险些流出来的眼泪。
她抚平衣领,整理了下深栗色的披肩卷发,又对洛眠说:“你一个人在蓝星,我和你哥一直放不下心,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听见了没?”
洛眠坐在斜对面的独立沙发上,看着这两位常年不见的家人,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的种种,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但是为了避免心脏传来慌闷感,他旋即压抑住了冒出头的情绪,只淡声应道:“我知道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林董,洛总。”宴灼端来茶壶和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矮几上。
和此刻屋内的气氛比起来,他的语调反倒显得格外明朗:“茶泡好了,快喝吧!”
林澄昕抬眸朝宴灼看去,只见那张和她小儿子如出一辙的脸上洋溢着几分天真无邪的笑容——和洛眠平日里沉稳疏离的气质截然不同。
林澄昕看得心中一暖,刚刚心里那阵难受劲儿也跟着消散了。
她忍不住感叹:“真好,以后有小灼弟弟陪着你,我们也确实能放心很多——小灼啊,妈和哥的电话你都存好了吧?以后你哥哥要是有什么事,必须第一时间跟我们说啊,你负责帮我们监督他。”
“嗯嗯。”宴灼颇为乖巧地回应,“我会的,你们放心吧。”
“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洛眠听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我比他大二十岁呢,怎么可能做兄弟,当他爸还差不多。”
宴灼:“…………”
“啊?那怎么行?”林澄昕反应了下,连忙摇头反对,“那我岂不是就成奶奶了?不行不行!这样显得我很老诶。”
“……”洛眠看着她淡妆素雅的脸,一双杏仁眸里映着股天然的澄澈,毫无杂质——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年过四旬、主导过西格玛经济星商业版图的女人。
洛眠唇角不禁微微一抽:“不会的,只要林董不再提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称呼,没人看得出您的真实年纪。”
林澄昕瞥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只是表面在夸我,实际上是不想让我认小灼当儿子——那我今天还偏要认了。”
“我也不介意再多个弟弟的。”洛琛笑着附和,“还是对双胞胎,双倍开心。”
“……”洛眠没想到这次和他们见面竟成了宴灼的认亲现场,忍不住抬起眼皮朝人投去个目光。
只见宴灼直愣愣地戳在自己身旁,脸上染着抹淡淡的红,一副高兴又害羞的样子。
洛眠唇边弯起个弧度,缓缓勾起脚尖,隔着西服布料在他小腿肚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眉毛微挑:“你什么意见啊——小、灼。”
“…………”宴灼小腿猛地一颤,细密的电流顺着整个机械身躯流窜,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我……”他的意识团很想表示,无论今天认不认亲都改变不了他仍是林澄昕的儿子、洛琛的亲弟,因为他躯体里承载的灵魂依旧是洛眠。
——实实在在的洛眠。
“我当然愿意的!”智能体控制着身体,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林董和洛总对我很好,还给我带了礼物。而且,我也希望能和主人更亲近些……”
“……”这个智能体真的单纯吗?
宴灼的意识团捕捉着矮几上茶壶里飘出的香气,不由得开始怀疑。
沉默两秒,洛眠收回视线,交叠起双腿:“那你对我的称呼不能变。”
宴灼见他竟然没有拒绝,激动得就差摇尾巴了:“放心吧!主人。”
洛琛观察着宴灼的表情,不禁笑了起来:“感觉他比上次还听你的话,你看他看你的眼神,都快喜欢死了。”
宴灼:“……”
洛眠:“……”
就这样,几人坐在客厅里又闲聊了会儿,病房的门被敲响,主管医护一行人进来查房。
他们跟洛眠讨论了一下关于莱昂教授最新开展的机械排异反应的课题,并预约了看诊时间。
随后让洛眠躺回到病床上,推来两台高科技仪器为他做了几项检查,又注射了一些药物才离开病房。
直到用完晚餐,天色彻底黑沉下来。
林澄昕和洛琛见洛眠累得实在抬不起眼皮了,也不愿再叨扰,起身准备回医院的探病房间。
“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小眠。”林澄昕撑在病床的扶手边,伸手帮洛眠捋开脸颊上的头发,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洛眠努力睁着眼睛:“集团事多就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您毕竟是董事长,离开太久也不好。”
洛琛站在另一边,看着病床上的人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想握握他的手,却又没好意思碰他:“好好休息,难受别撑着。”
“知道了。”洛眠气息渐弱,“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宴灼送两人走出病房:“林董,洛总,放心吧,医院有任何事,我都会及时联系你们的……嗯,我也可以给他做检查……治疗……”
洛眠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听得断断续续的,后面几句几乎都没听清。
他原想侧过头看看他们的背影,但实在没撑住,一闭眼便失去知觉般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尤为深沉,灵魂仿佛脱离开肉|体一般,飘向了另一个世界。
恍惚间他看到一片碧绿的足球场,宽阔得看不到尽头,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其中奔跑,你争我抢地追逐着一个白到刺眼的足球。
洛眠有些茫然,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厉的男声:
“洛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踢球?”
“你看你哥表现得多好,带着他们蓝队赢了好几次了,再看看你……你们红队都不想要你了。”
洛眠听着这个语气,感觉自己的呼吸逐渐加快,回头一瞧,就看到了洛天衡那张冷冰冰的脸。
洛天衡身影格外高大,双臂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眠,他眉头紧紧锁着,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嘲讽和嫌弃。
“还不快动身?别告诉我你心脏又不舒服了,上着课呢,我可不想中途带你去医院。”
“再不好好锻炼,你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以后可怎么办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洛眠忍着突如其来的心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果不其然,是一双小孩子的手,他这时候也不过才七岁。
洛眠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就好似他二十岁的灵魂莫名其妙穿进了小时候的身体里。
但他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周遭环境有些虚幻,身体的感受却无比真实,已然忘记了自己其实正处在睡梦之中。
“我不踢,也不需要你带我去医院。”洛眠摘下胸前的铭牌,丢垃圾一样地扔到了洛天衡的脚边,“你又凭什么让老师安排我和我哥呆在敌方阵营。”
“你说什么?”洛天衡彻底沉下脸,指着地上的铭牌命令,“捡起来,赢你哥两局,我就当你刚才什么都没说。”
“你算什么呢?”洛眠轻笑一声,冷冷地同他对视两秒,转头就走。
却不料,那个白到晃眼的足球竟突然像离弦的箭,径直朝他飞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足球便重重砸在他的肩头,瞬间将他整个人推倒。
洛眠跌坐在草坪上,捂住胸口以缓解心脏强烈的慌闷感,气息凌乱得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