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过去的一年相比,1939年无疑更加疯狂。
唐宁街摒弃了绥靖政策,开始对波兰的安全负责;威廉街与克里姆林宫密切联系,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
因此,当接到英国大使馆紧急撤退的通知时,周静娴并没有太过意外,她甚至觉得这条通知晚来了几个月。
中号手提箱里装满了她的全部衣物,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
周静娴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探出头向下望去,恰好与正在窗边吞云吐雾的斯宾塞对上视线。
“呃……晚上好,先生。”她摸了摸鼻子,目光扫过书桌上散乱的文稿,不免有些好奇,“您还没收拾行李啊?”
“没那个必要。”斯宾塞按灭烟头,将窗子开得更大了些,“你收拾好就下来吧,我送你去火车站。”
“您的意思是——”周静娴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只是依旧不确定的反问道:“您不打算走了?”
“我已经不再是《泰晤士报》的雇员了,当然没必要跟着英国记者撤退。”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在你和家人打电话撒娇之后。”
“您的措辞不太准确。”周静娴立刻纠正,她只是告诉孟叔和崔婶最近要回英国,让他们不用担心。
“现在讨论遣词造句恐怕同样不合时宜吧?”斯宾塞扫了眼时钟,“再不出发就赶不上火车了,当然,如果周小姐也打算留在柏林,我倒是乐意之至。”
“我还以为您会迫不及待换掉我这个菜鸟助手。”周静娴边下楼梯,边打趣道。
“再笨的雏鸟也有学会飞翔的一天。”
“谢谢您的夸奖。”
斯宾塞难得没有回嘴,接过她的手提箱,径直走向门口。
路过窗边,他脚步一顿,“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一辆军车停在街头,跳下来一队盖世太保,整齐的军靴踢踏声让人不寒而栗。那声音犹如重锤,一下下敲在人们的心坎上。
近在咫尺的敲门声更是将这种恐惧放大到极致。
为首的小队长态度还算和善,“斯宾塞先生,晚上好。冒昧打扰,还请您谅解。”
斯宾塞换上一副客套的笑容,“支持您的工作,是我们的义务。是不是戈培尔博士有什么指示?”
周静娴只觉嗓子发干,下意识地用力吞咽。如果是宣传部的任务,哪用得着盖世太保登门?
小队长笑了笑,锐利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我们这次来是想请周小姐配合调查。”
直到被塞进汽车后座,周静娴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请问,需要我配合什么调查?”她能清晰听见牙齿碰撞的声音,像是一对失控的鼓槌,敲出慌乱且尖锐的节奏。
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在回应,周静娴识趣地闭上嘴,侧过头望向窗外。
街头巷尾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味道,车灯交织成一片光的海洋,将夜晚的柏林照得如同白昼。
不同于主干道的喧嚣,腓特烈大街明显安静许多,昏黄的路灯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一小方地面,将街道两旁的建筑衬得愈发阴森。
汽车缓缓停下,周静娴抬眼看向面前盘踞着的巨大而狰狞的怪兽,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厚重的花岗岩外墙,冰冷而灰暗,在街灯映照下,投下大片阴影,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
门口站岗的士兵,宛如冰冷的雕像,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冷漠,死死地盯着前方,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周静娴被夹在两个盖世太保之间,顺着狭窄而幽深的走廊前行。
天花板上的灯泡闪烁不定,墙壁上接连不断的万字标志在眼前扭曲。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偶尔从门缝中传出压抑的呼喊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一刻不停地钻进周静娴的鼻腔。
领头的士兵推开其中一扇紧闭的铁门,一股力量陡然从身后袭来,周静娴踉跄着向前几步,险些跌倒。
铁门重重关闭,隔绝了令人作呕的声音和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