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视线快速扫过信纸,“你的前雇主对你评价很高。”她的语气忽然柔和起来,“正好广播监控部需要精通外语的审查员。跟我来,面试地点在三楼。”
走廊里排着二十多个等候的女人,大多穿着浆洗笔挺的衬衫。周静娴缩在队伍末尾,听见前排两个金发姑娘低声交谈,多萝西临走前塞给她一块薄荷糖,糖纸的沙沙声混在其中显得格外清晰。
“下一位。”
这是间小型会议室,中央摆着收音机,旁边桌子上的打字机闪着金属冷光。
面试官是个戴单边眼镜的男人,他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广播里响起流畅的法语,播报着“物资调配进度”与“市政工程喜讯”,节奏如军乐般规整,几句话后,突然混入带着伦敦腔的英语,紧接着是冷硬的德语单词。
薄荷糖的凉意从舌尖漫到喉间,周静娴脑中响起多萝西说的“别手抖”,指尖却一刻不停,打字机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密集的噼啪声。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电流声里,她低头浏览纸张上凝成的墨痕,确保没有任何拼写错误,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请在速记稿中划出你认为不应该通过审查的词句。”
周静娴接过面试官递来的红钢笔,指尖在“罢工”一词上悬了三秒。当她划掉第七个“抵抗”时,听见面试官在身后提醒时间到。
等候结果的半小时像浸在冰水里,周静娴数着地毯上的鸢尾花纹路,直到玛格丽特的皮鞋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录取名单如下——”她的声音在高吊顶下显得有些飘忽,念到第九个名字时,周静娴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周静娴。”
阳光突然从百叶窗缝隙里挤进来,照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多萝西站在门口对她挥手,她攥紧手中的硬卡纸,上面的“通过”像团燃烧的火焰。
暮色从窗口漫下来时,周静娴正蹲在地板上捆扎行李箱。旧皮箱的锁扣已经掉了漆,她用麦克唐纳夫人给的蓝布条把裂口缠住,布料上还留着风信子的淡香。
“小心别夹到手。”麦克唐纳夫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周静娴回头看见她系着带面粉渍的围裙,红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其实可以多住几天,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租客。奢华大陆酒店那种地方……”她没说下去,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
“住过去工作也方便。”周静娴的声音有些发涩,这段时间她逐渐适应了相遇与分别。
麦克唐纳夫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揉开的丝绒,她替周静娴把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伊莉丝在房间里等你。”
周静娴走到门口就看见伊莉丝蜷在窗台上,脚边堆着几本画满涂鸦的速写本。她坐在夕阳里,正用铅笔头在纸上胡乱画着,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
“你真要去给那些人干活?”伊莉丝的声音闷在膝盖里,铅笔尖突然戳破纸页,“他们会把所有‘自由’都涂成黑块,就像在面包上抹沥青。”
“我需要那份薪水。”
伊莉丝猛地抬头,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可你以前说过,审查员是给谎言熨烫衣领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记得吗?你告诉我真正的记者该像啄木鸟,把腐烂的树皮啄开……”
“啄木鸟也要吃饭。”周静娴走到暖光里,握住女孩冰凉的手。
窗外的鸽群扑棱着翅膀掠过屋顶,伊莉丝突然把脸埋进周静娴的肩窝。“你走了谁陪我骂该死的审查令?谁帮我改英文诗?”
她的眼泪渗进她的外套,周静娴轻轻拍着她的背,闻见她头发里廉价发胶的味道。她们曾在深夜分享一块果酱面包,听着楼下传来的宵禁巡逻声,伊莉丝用炭笔在墙上画自由女神像,被麦克唐纳夫人发现时还嘴硬说是抽象派艺术。
“我会打电话给你。”周静娴擦掉她的眼泪,“你也可以去那边找我。”
伊莉丝抽着鼻子,突然跳下窗台把速写本塞进周静娴怀里。“这个送你,里面有我给你的画,还有……”
她红着脸翻开一页,上面是用铅笔描的两个牵着手的人影,背景是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不准弄丢!”
那晚周静娴没回自己房间,两个姑娘挤在窄小的铁架床上,一直聊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