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惊叫不是别人，正是刚拎了热茶走出厨房的老杏头。

胡铁花冲了出去。

李寻欢出门并不比胡铁花慢，饶是他一向冷静，依旧倒抽一口冷气，顿在当地。

酒肆的大门被人撞开，血肉模糊面容不辨之人匍匐地面，微不可觉的缓缓蠕动，辨其身形，竟是女子。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楚留香靠的最远，脸色却瞬间苍白。

李寻欢走了过去，担忧看他一眼，再看女子。

楚留香喃喃道：“这是……明非……”

李寻欢脸色变了。

女子终于挣扎着转出了脸面，细辨之下，当真是那明媚尖利女子，只是，如此形态，与其是人，何如像鬼？

湖绿衣物，大半被鲜血染红，胸口大片大片的血污，细嫩脖颈被无情撕裂，喉管被割开半片，满面血污难辨。

女子用力伸出手臂，窄窄衣袖内却是一片血肉模糊，整只手被人齐根割下。

她张大了嘴，却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因为她的口内，已经没有了舌头。

似乎有人转身呕吐。

明非蠕动着，却一副清明眼神，对着楚留香，眼中百般神色，百种话语要表达，终是一个大力趴伏地面，再无动作。

无论是什么人，伤成这样子，都再难活，她或许走了很长一段路，能支撑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

楚留香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忽然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的身影比飞雪比寒风更快，冰天雪地之中，一行鲜艳血迹是明非的来向，楚留香的去向。

李寻欢掩袖轻咳一声，身形一晃，竟然也跃出门去。

胡铁花狠狠的盯着明非，盯着地上几乎是一堆烂肉的可怜女子，缓缓走近，缓缓伸出了手。

他忽然惊跳起来，惊喜道：“她 ……她竟然没有死……杨先生……”他回身寻找杨疏桐，久病成医，总有用些。

却不见杨疏桐在左近，乾三娘迟疑道：“他刚才似乎说去瞧药煎好了没……”

即便如此，刚才这动静不算小，如何不见出来？

胡铁花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冲进厨房。

他冲的很快，停的更快。

杨疏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脸上有着忧急，惊讶，以及难以置信与恐惧，他似乎正要咳嗽，手里的白绢子已经拿到了胸前，却再也送不到嘴边，因为他的胸口正没口插了一柄剑，他自己一直挎在腰间的那柄剑。

血的颜色还那么鲜艳，杨疏桐的脸还没有完全僵硬，他的药正在火炉上汩汩的叫着。

这左右才多少时间？一条性命，或者两条性命，便瞬间流逝。

厨房就在大厅后面，若有动静，不可能一点都听不到，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丝毫动静的杀了杨疏桐这样的高手？

暮色渐深，思及昨晚杜维之死，众人心中不由浮现出老杏头所言。

胡铁花跳了起来，叫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有本领朝着你胡爷爷来，背地里偷偷摸摸算什么东西？”

回答他的，唯有凌冽寒风。

李寻欢跟随楚留香出门，楚留香身形已渺，血迹却依旧清晰。

杏花酒家地处偏僻，北行数里地势渐平，开始有大片大片的树林，也开始有林林总总的人家，有华丽大屋，也有小门小户，奢华如凤仪阁，亦属其中之一。

李寻欢想，血迹断处，便是明非来处，他终于找到血迹源头，却皱紧了眉头，血迹消失在一棵老榆树下，榆树又干又老，寒风呼啸中它苟延残喘，鲜艳血迹似乎是它最后的命脉。

但榆树是不会流血的，明非也不会从大树里出来。

楚留香不会留下脚印，地上的凌乱脚印混着血迹应该属于明非，便是大雪纷纷，脚印依旧清晰可辨，可见当时她行走之艰难之痛苦。

但脚印为何会在这里断？楚留香又去了哪里？

李寻欢跃上了树，细心寻找。

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棵树上既不会有树屋，也不会中空属于任何一个地道的出口，若是如此，脚印断在这里便太稀奇，明非总不会凭空出现在这里而且受伤那般重，便当真如此，看那明非，也未曾达到踏雪无痕的境界，总该有脚印留下。

李寻欢弯下了腰，仔细研究地面的雪。

大雪依旧在飞扬，新雪一层层压过陈雪，蓬松又可爱，这般美丽，粉饰了太平。

但世道从不太平，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越太平的景象也越不正常。

李寻欢一分一分拂开了新雪，大雪已经下了许久，大雪依旧在下，并不太久，他直起了腰，脸色很凝重，眼神很坚定，他已经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雪地之上，有细细碎碎的划痕，这些划痕甚浅，若非着意观察，极难发现，若非血迹到这里中断，李寻欢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划痕。这些划痕李寻欢并不陌生，老江湖都不会陌生。一个武功不错的人要想把坚实黄土地面弄的平整或许要费些力气，但要把雪地表面弄平整却不难，这些划痕正是残雪承受不住强势内力逼迫所留下的残痕，这正如一个人受了十分严重的外伤，只能毁灭，极难治愈。

这种痕迹，如果过上一时半日，也便被融化或者冰冻消失，恰因李寻欢寻来算得上及时，方是寻了出来。

既有痕迹，便是怪异，如果不是为了掩藏什么，原不需要着意掩藏，既然掩藏，必有蹊跷。

李寻欢行走非常慢，即便寻到线索，在夜色之中苍茫天地中如此寻找也太累，幸好没有太久，他便见到了一座房屋，一座很普通很小巧的农家小屋。

这样的小屋来路之上最起码有十几户，特意毁去的痕迹却一直延伸到小屋门口，谨而慎之，靠近了房屋，屋内有人，听其吐纳，此人功力不弱，再近些，由窗口缝隙隐约瞧清了屋内之人模样。

这竟是个认识的人，也是绝对意想不到的人，这人竟然是洛良家的哥哥，洛良臣。

李寻欢皱起了眉，十分吃惊，他对洛良臣的印象一直不错。

他耳朵一动，忽然移身到了某棵树后，很快的，踏雪声音由远及近，来者速度极快，身形极轻，乃是女子，待至近了方知，这竟又是一个相识之人，这人竟是公道门石玉的近侍，明非的好姐妹，明岚。

明岚轻车熟路的推门而进，不曾留意有人在左近。

屋外风雪，屋内却有灯光温暖。

洛良臣道：“可引了楚留香前往？”

明岚道：“我行事难道有过什么差错？”

洛良臣道：“回途之上可曾留意有人跟踪？除去楚留香，那唤作李寻欢的，不知来历，武功极高，需得提防才是。”

明岚恼道：“你便如此不信任我办事能力？”

洛良臣道：“若非是你冲动，我也不至如此被动。”

明岚沉默一会，埋怨道：“若不是为你，我又怎会朝自己的姐妹出手？”

洛良臣沉默，没有接话。

李寻欢看的明白，明岚缓缓偎进了洛良臣怀抱，看其状态，十分亲密熟稔。

洛良臣道：“不要忘了，楚留香是何其聪明之人，提防于他本该慎之又慎，你不要忘了我的目的。”

明岚道：“我又怎会忘……唉……”

洛良臣推开了她，道：“你该回去了，莫让石玉起疑。”

明岚声音提高了些，“做什么说我该回去，怕不是你又要到那里去。”

洛良臣不耐道：“你莫闹脾气，这时候不该冲动行事，我说过，事后我会补偿你。”

明岚哀戚道：“说什么事后？那时候……那时候你的眼里哪里还有我？”

美人低泣，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洛良臣柔和了声音，“你一向是最乖的，莫惹我烦恼。”

明岚沉默一会，叹息道：“你……你去吧……”

洛良臣出门，仔细四处瞧了，见并无异常才展开身形，没入暗夜。

李寻欢悄声跟随而去，恰听明岚喃喃碎在风中。

“你眼中除了他，可曾还有别人？”

话表三家，且说楚留香气愤出门，满腔怒火被寒风吹得更旺。

他行事向来利落，从无后悔，此时此刻，却满心遗憾，或许昨晚他该去寻一寻明非，或许明非要与他说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许便是这莫须有的事情害了明非性命。

他加快了步伐，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思绪空明，血迹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