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皱眉,忽听极轻微的踏雪之声,乃是寒风的上风向处吹来的散乱声音,若是耳力稍微差些,若是寒风不助一臂之力,很难留意到。
楚留香跃了过去,恰见青衣女子挽了小巧花篮,不住喃喃踏步。
此处半山,颇为偏僻,有几株傲梅,女子正以花篮收集晶莹新雪,却又东张西望,辗转不宁。
近了更听其喃喃有声,却是埋怨,“……这顽皮丫头,也不知哪里玩去了,再过会子回去,可不要娘娘责怪……明明约定此处,如何还不来……”又原地转了数圈,复道,“莫不是,莫不是……我且去瞧瞧……做什么总往那里跑?明明是……”
遂收了花篮,轻身踏雪而行,渐渐远去。
这女子正是明岚,楚留香心中一动,跟了过去。
愈行愈偏,仿佛过了凤仪阁,又行半刻,空中忽现隐隐约约的琴声,竟然颇为熟悉。
明岚停了脚步,喃喃道:“既有洛公子琴声,娘娘必在此处,我还是回阁里去吧,傻丫头莫闯祸才好……”她竟果真转身而去。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寻了琴声而往。
即到此处,自没有回头的道理,他该去瞧瞧明岚口中明非总爱去的去处。
北方多山,洛阳多山,固然是不知名的小山,固然只是依偎在巍巍名山之侧,依旧壮观亮丽。
山多诡异,行走不易,楚留香之前并不曾到过这里,但当他遥遥瞧见那座八角小亭时,他忽然记起这个地方,这座山虽不有名,山上却有个挺有名的亭子,唤作半坡亭,传说乃是唐朝白居易所建,或许只是讹传,依旧为此地增添几桩趣事。
琴声更加的近了,楚留香却驻足,他已经看清了半坡亭中人,果然如明岚所言,亭中除去洛良臣,还有石玉,再无旁人。
琴声甚好,空气中甚至浮动着石玉的优雅笑声,但此时此刻浮现在楚留香眼前的,却是杏花酒家门口那可怜女子的眼神。
忽听人扬声道:“相逢即是有缘,阁下既然来了,何不露面一见?”
声音绵绵柔和,话语如在耳侧,正是石玉。
楚留香顿了顿,腾起身形,扬声道:“鄙人唐突,打扰二位闲情雅致,本是惭愧,门主开口,岂有不从道理?”一席话间,已近了半坡亭,待至“道理”二字,他正踏入半坡亭,拱手行礼,满面春风。
洛良家坐而弹琴,更无表情,莫说来的是楚留香,便是天皇老子,只怕他也不屑一顾。
石玉笑起相迎,“竟是楚香帅,怪不得良家劝我心旷神怡之余必有佳音相伴,原来赏雪乃是为了候着香帅。”她一袭轻衫,黑纱覆面,距离虽近,依旧不辨面目。
洛良家冷哼一声。
楚留香道:“巧时佳人,赏雪听景,如此佳妙雅致之事,在下却做了扰乱春水的石子。”
石玉呵呵笑道:“香帅这等时刻登山赏景,岂不更是美事一桩?却如何一个人来,如何不带上阁下的好伙伴?”顿了顿,复道,“我听明非说了,便想劝香帅一劝,莫理会江湖人瞎说,喜欢的人喜欢便喜欢了,有什么适不适合应不应该?这天下有情人该有多少,拥有着便珍惜着吧,到得老来,才不得遗憾。”
楚留香叹息道:“若江湖人都如门主这般豁达,江湖早该平静无虞。”
石玉笑笑,“到了我这般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这世上百般种人,可不是有百般种热闹?瞧得多了,也便无甚要紧,人命短暂,或许转瞬即逝,聪明人总该有聪明人的活法,我最爱那些聪明的孩子,若能帮他们一把,我心里可高兴的很。”
楚留香沉默一会,道:“或许我已经可以理解门主的作法。”
石玉道:“哦?如何理解?”
楚留香道:“公道门的公道,并不是世间的公道,公道门乃是为了公道门中人讨回公道。”他叹息一声,“血仇家恨,能在烈火中重生的人,都值得尊敬,我尊敬公道门中每一个人。”
石玉叹息一声,“我也已经明白香帅的意思,你尊敬他们,能够理解,却不苟同……香帅到底与俗人不同,我若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无憾了。”
楚留香道:“门主修为高深,远非在下所及,何出此言?”他站起身来,“说到此处,或许我该说一说我的来意,门主出门在此,或许还不知,明非受了很重的伤,我此行,正是为了寻找凶手。”
石玉大吃一惊,洛良家跳了起来,楚留香没有说太多的话,因为这二人的表情反应没有一丝一毫作假。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杏花酒家。
杏花酒家,胡铁花正在吃酒,与张百胜一起,比拼着谁喝的酒多,谁喝的酒快。
杨疏桐的尸体就在隔壁,明非也妥善安置,这个可怜女子,伤成这个样子,竟然依旧坚持着,尚不曾气绝,只是这般状态,即便不死,如何治法?
老杏头正缩在柜台里,喃喃自语的全是虔诚于鬼神的话语。
油灯如豆,一跳一跳,形如鬼魅。
韩清途靠在角落,抱着剑,似乎已经睡去。
乾三娘大声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算是尽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张百胜淡淡道:“受不了你大可以离开,杜老大与杨疏桐都已死了,童仲也早已死了多年。”
乾三娘怒道:“呸,你放什么狗屁,我乾三娘一辈子什么时候退缩过,我不过是……”
张百胜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倒了碗酒给她。
乾三娘没有接,冷着脸咬着牙道:“我不需要喝酒来壮胆,行走江湖哪个怕死了,我……我已经没事。”
张百胜端起碗来仰头灌了下去,灌得又急又猛,满是发泄意味。
胡铁花大声道:“你们难道怕的是鬼神?难道你们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神?这明明是见不得人的龟孙子作为,你们若是害怕,就趁了他的意。”
张百胜道:“你这样说,就说明你心里害怕了,你知道凶手是谁?”
胡铁花道:“自然是公道门的宵小,除了他们,还有谁要和咱们过不去?”
张百胜没有说话,韩清途冷笑一声,“就凭你们,还不配。”
胡铁花道:“公道门行事,韩公子想必熟悉的很,何不说说谁配公道门出手?”
韩清途脸色变了变,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胡铁花忽然“咦”的一声,道:“有人来了。”
脚步声近,宋清抖落满身风雪,脸色惨淡,“我只祈望这种事莫要发生,这要我怎么办好。”
这能怎么办?无可奈何的时候,只有喝酒。
胡铁花道:“我相信,老臭虫不会空手而回。”
确实没有,不过首先冲进门的并不是楚留香,而是洛良家。
他比谁都风风火火,比谁都焦急,见到明非的一瞬间,也比谁都激动都愤怒。
他怒不可遏,“是谁,竟对一个女孩子下如此毒手?”
石玉冷静的多,她静静盯着明非的眼睛,盯了许久,明非的眼神也由混乱激动焦急等等复杂到渐渐平静纯净。
石玉道:“良家,可还有救?”
洛良家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石玉点了点头,利落抬手,一掌切向明非心脉,众人惊叫都来不及,明非的眼睛闪了一闪,缓缓阖上。
洛良家忽然跳了起来,忽然提掌朝楚留香拍了过去,掌力雄浑,排山倒海的气势。
近在咫尺,又始料未及,楚留香狼狈避过,叫道:“洛公子这是作甚?”
洛良家恨恨道:“若不是你,明非好端端的,如何会到此境地,如何会死?”招招紧逼,不留间隙。
楚留香闭紧了嘴巴,只躲闪不出手。
石玉叹息一声,唤道:“良家,还不住手?”
她声音极低极柔和,洛良家当真罢手,恨恨瞪着楚留香。
石玉道:“事态未明,如何好无端怪罪他人,莫要冲动,这是我门的事,我门不幸,原该咱们自己解决,若非香帅告知,咱们也不知明非之苦,咱们该感激他才是。”
楚留香依旧没有说话,还有什么话好说?
石玉离去,洛良家紧紧抱着明非,那种呵护,引人心酸。
韩清途紧紧跟了石玉出门,却只是停在门口,一直盯着,笔直站着,满脸漠然,不漠然又待如何?石玉自始至终根本不曾瞧过他一眼。
李寻欢归来,便见他恰要变作雪人,正待询问,他便利落转身而去。
楚留香盯着他,笑了笑,“没有危险就好。”
李寻欢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有没有收获?为何不问问我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必然有收获的,上钩的鱼一条就够了。”
李寻欢脸色十分怪异,他以怪异的腔调道:“我想,我们大概遇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