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隔着木板传响,在书房暗间,隐有奔涌震动的脚下触感经久不息,仿佛那处连地板都更薄些。
晏熔金捻动指尖,在书房门被推开时立即抬头,看见吊着俩青黑眼袋的来人。
雷电紧厉,漫天白光晃眼摄魂地亮在他身后,斜行于他眉骨上的疤痕像咒枷,是他顶破生死都无法违抗的东西。
书房的地砖落了串饱满雨渍,晏熔金被他经过时,浑身为那股湿冷的风而战栗。
屈鹤为停在离门最远处,那儿有一座书架,他伸手拨开两本歪向彼此的书,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你动了我的东西?”
晏熔金以齿压舌,不看他面色,倒还称得上镇定:“没有。”
屈鹤为背对着他,鸦羽似的大氅静默地包拢身躯,高大得令人生畏。
“你都看见什么了?”
晏熔金强迫自己抬脚,到屈鹤为身后半只脚的位置。
书房里没有点灯,晏熔金开口时不由前倾,手背误蹭到屈鹤为冰得吓人的外衣,连带着声音一个哆嗦。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
从晏熔金来此,已有两个月,屈鹤为始终将他拘在小院中,即便他的策论已全默完,早已无事可做。
晏熔金无法忍受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他同哑巴护卫试探地说,他要见屈鹤为,立即就被带到了书房。
然后从白天等到深夜。
仿佛是屈鹤为的蓄意纵容与算计。
晏熔金继续说:“看见你把我的策论挂在......后面吗?”
“什么后面?”
晏熔金往前拱了一步,将那两本被屈鹤为抵着的书一把抽走,冲着他脸的方向拔高声音,意图唤回他的良知:“你堂堂丞相,在书房暗间里放满了避火图,不思国事想房事、不忧黎民忧私欲,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成何体统!”
“你将我策论置于那处,简直糟污了我写它时的心!”
屈鹤为哑哑笑了一声,如闷鼓作响。
“叫他们一早引你来,就做了跳脚这一件事?”
晏熔金当下没有应他,他也不在意,手指推动抽走书后露出的墙面,“嘎”的一声摩擦后,整面墙连同砌着的书架,都顺畅地旋转,露出墙后燃着长烛的画间。
屈鹤为神情自若地穿过两排不堪入目的大作,在走到尽头的画桌时自暗处转身,眼白恰落在竖直的狭光里,彰示着势在必得,摄人神魄。
一霎那,分不清是白日雷电闪,还是权臣闭眼开。
他说:“状元郎没有看到那些折子吗?”
“这两年的流匪,格外的多啊!”
晏熔金驻足外间,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屈鹤为正盯着他,也许自己说错半句,那个喜怒无常的人就要暴起送他归西。
但他还是说了。
晏熔金推着书墙,叫最多的光亮洒入内间。
“折子上也写了,地震频发,旧日居所与百姓生计久不重建,家破人亡的百姓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我不信你不知,朝廷该怎么做才能安顿流民、顾护国体,而不是你上奏天子的坑杀流民。”
“唔,”屈鹤为点点头,“依你之见,普天之下只要谁缺钱了,都可以去做‘山大王’,做尽恶事、掠财掳人,反正最后自有心善的朝廷替他兜底,不进行惩治还给他送钱,劝他改邪归正——”
“你当朝廷是不分黑白的劝人向善的盲眼菩萨不成?”
晏熔金书架上的手指用力抠紧,几乎感到指甲边的翘损:“你让我看到这些,是想做什么?”
他超前一步没入黑暗,余光一歪,叫他记起自己先前驻足的缘由,邓然又如炽火撩脚般乱了步子。
“你是丞相......我只是连鱼符、身契都没有的平头百姓,你能指望用我做甚么?”
里头传来骨头敲击桌面的“嗒嗒”声。
在晏熔金的不安到达顶峰前,屈鹤为开了尊口:“我就是好奇呀,好奇‘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的晏熔金,会有什么反应。”
在他发怒前,屈鹤为体贴至极地道:“你说你没有做事的机会,那我给你,你来做我的属官,怎么样?”
雷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风还是很大,外头没有人,只有不知什么东西倒吊在房檐下,被风吹得庞庞大吵,形态如人繁复的衣裳鼓张开,当下晏熔金瞥了眼,汗毛乍立——他当是死人。
适逢屈鹤为向他伸出意味不明的橄榄枝,他的汗毛是下不来了。
屈鹤为见他不答,反道:“走近些来,你的回答本相简直都听不清了。顾虑什么呢,还用‘非礼勿视’的可怜约束鞭打你这爹娘交合生的肉身么?”
他又笑一声:“喔,忘了,你都趁主人不在时做贼品鉴过了——害羞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