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话间,陈惊生的眼睛变了几变,陈惊生头顶的阳光也被她目光统治般,暗了又明。
“起来,”陈惊生踹了他一脚,“再慢当心和猪肉一起上桌。”
新世教就是个土匪寨子,一切劫掠行径、人物作风都脱不去“恶”与“匪”字。
晏熔金跟着陈惊生走过二里山路,终于到了排瓦房前,放眼看去共有五间,最中间的是供奉“新世神”的地方,朝左依次是“圣主”居所、军师居所,朝右则是他们今日所达之处——两间打通的宴厅。
晏熔金被日光晃了眼,倔强地用手遮着抬头,看见房檐上吊着的绑了嘴与翅的活鹰。
——又是鹰!
眼前同屈鹤为府中的那个雨夜重叠了。
晏熔金脑内恍惚,一瞬间辨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所处的时空,然而下一刻,雨夜死鹰身上的血破开幻想溅到了他面上......
稠,凉,腥。
他睫毛被糊成一团,惊恐之下将血污囫囵抹在衣袖上。
在他鼓足勇气抬眼,将目光撞进肃穆诡异的那伙教徒中,他才看清血污的源头——
大开的胸膛正朝他,破碎的衣物上有屈鹤为亲卫的图纹。
血与脏器流成瀑布,蜿蜒悬附于崎石般的残躯上。
一人正提着那道“瀑布”的源头,挥舞镰刀砍割不平的切面,在切到森森白骨时,有野兽咀嚼人类头盖骨的剐蹭声。
离血腥最近的人打扮得像诸葛亮,只是同后方的人死死争夺着羽扇,其上的毛所脱过半,而那服丧似的头巾沾了血液,显得像滥竽充数的戏班子。
其余三十多人皆伏于地,当中痴迷恍惚者有,鄙夷嫌弃者亦有,但最多的是农民模样的麻木如死灰者。
而站在晏熔金身侧的陈惊生,最是独树一帜。
她为躲跪拜,将晏熔金朝旁扯了一把,将二人同藏于半开的门后。
晏熔金擦了血,去看她,心里平白生出句话——
“我非个中人,同流不合污。”
屋内此番行径,窗纸也挂上横飞血肉,陈惊生本应该早瞧习惯了,但她眉间与鼻唇两侧沟壑益深,平静中有怒容,用平常音量道:“这狗崽子,早晚宰了他。”
晏熔金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她眉毛压着目光垂下,对他说:“你要是告状,只会死得更快。”
晏熔金摇头,他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唯独最不怕陈惊生——这个凶相最重的土匪。
他觉得陈惊生是讲道理的,虽然不知道她持的是哪个理。
他甚至觉得,陈惊生是个另类的好人,她关心百姓和天下的苦难,而非作茧自缚般沉浸于虚幻的宗教美梦。
要是“新世教”在她手中......也许就没有“新世教”了。
里头刀骨磋磨声停了,在响彻天际的“咚”一声后,刀刃插入地面,一只头颅滚出,停在晏熔金脚边。
他大着胆子瞄了一眼,那张脸孔青白,眼睑闭合不紧,依稀可见死不瞑目凸出的眼球,仿佛再多滚一圈就要掉出来。
晏熔金听到,一股气流自陈惊生鼻腔中窜出,随即她提着那颗头颅的头发,朝里走去。
晏熔金赶紧跟上,亦步亦趋。
里头的人正拜伏圣主,冲手中起落血腥之人高呼——
“苍天不仁,摇朱旗,换白帽!”
“山河千年,圣主万年!替天行道,社稷长兴!”
圣主见了陈惊生,叫众人起。
他眉眼唇角都向上,像鱼钩,但他怏怏的,精气神的缺乏又叫人疑心他握不住咬勾的鱼。
他那双不大有神的眼睛转过晏熔金,叫他心里发怵,忧心他的神思都放在别处,计划如何磋磨捉住的朝廷官员示威泄愤。
晏熔金陡然想到,他在屈鹤为的车马上见过这匪首的画像——他叫吴定风。
爷爷与父亲都是穷书生,偏他不堪教化,儿时就能砍断十人合抱的大树,天生巨力,喜好血腥,随祖上是“天下第一快刀”刽子手的杀猪匠讨生计。
二十岁时,家人被匪徒杀尽,他潜入匪窝,下毒酒、烧大寨。而后下山领功,做了小吏。
然而三十五岁醉酒砍杀路人,为避牢狱躲入深山。恰逢地动大灾,朝廷无为,竟有不少灾民自发追随他,因他超凡勇力拥护他做“山大王”,共行劫掠之事,甚则异想天开,搜刮民财号称要起义推翻朝廷。
晏熔金尚在沉思,便被陈惊生从后踹了一脚,直直扑摔到吴定风脚边。
吴定风碾了碾地上血泥,自他头上跨过,假意呵斥道:“陈天王,你也是越发不懂待客之道了——客人听不懂话,就随他去了......”
听不懂话?
想来是晏熔金多日饥饿,疾行数里山路又遭惊吓,才晃了神漏过他开口。
他到底说了什么?
在晏熔金直直的目光中,吴定风走到最高的主席,玄青的袍角被撩甩过空气猎猎作响。
他回身落座,登基也似的,镰刀唇笑开、拉长,露出一排鲨鱼般密密麻麻的上齿——
“请小大人,上席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