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个老秀才把我抱了出去,养了我十七年。”
“我没用,死读书,和老头一起代笔家书糊口。老头五十岁那年,又去考举人,没中,但是县令的儿子中了,传颂的文章和老头写的一字不差。”
“老头去讨说法,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撞死在黑巷子......我没用。”
“后来我被吴定风找到,发现、哈、发现他成了土匪,成了杀死我们满门的土匪!”
晏熔金捏着灯笼杆,他担心地盯着冬知雪,也不敢冒然开口刺激他。
冬知雪吐尽了话,朝旁让开一步,说:“山上天黑得快,大人提稳了灯笼。这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晏熔金本该提脚就走,但因着读书人的同病相怜,他抿唇,还是多问他一句:“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山风吹乱他额发,但他的面孔与眼神都不曾动摇,晏熔金得不到回答走出十数步了,他还留在原地。
最后喃喃道:“大人,您当心着那提杆,你我前头的路,都要看缘分......只是都忒难走了。”
当冬知雪所望之处唯余空林,他才仰头朝树冠道:“陈惊生!下来,同我回去。”
方才静止无声的高树登时窸窣不止,陈惊生抓着壮枝、斜斜在树干上踏了两脚跳下来,把手臂挂在冬知雪肩膀上刻意使力,直到他被压得歪歪倒到不得不躲开。
他甩了记眼刀过去,但他越生气,陈惊生越来劲。
铁钳似的臂膀又锁住他后脖颈。
陈惊生短促地笑了声:“怎么样?我没害他、放他走了吧?”
冬知雪似有所感,问她:“为什么?别说那些哄我开心的鬼话。”
风把落叶刮起,只有陷进泥里的碎叶再也动不了。
才春天,树上的叶子已没有地上多,叫人不由担忧它们要如何熬过剩下的季节。
陈惊生横过一步,自低而高举头,然而上眼皮未动,眼睛便从豹眼变细,添上两分思虑,炯炯的神光像要从天际挖出未来的预兆。
“但愿晏熔金真如他所说,是个好官,在那奸臣手下也能做出事。”
她语声渐低落,冬知雪跟上她猝然迈开的步子,冷不丁问:“陈惊生,你也要走了吗?”
苍白的阳光被阻在陈惊生的头发上,叫冬知雪忍不住用力眨眼,去瞧那究竟是不是白发。
他听到寨子里的人信誓旦旦道,新世教是陈惊生扶起来、养起来的,那样多的年月与精力,她不会舍得离开的。
就像孩子拴住母亲。
然而,他们没说,孩子已经面目全非。
冬知雪感到陈惊生有时是悲伤的、甚至无奈的——即便旁人眼中她是一成不变的凶狠,他也逐日感知着那些情感的加深。
从没有人说过——包括陈惊生自己,但他就是确信她要离开了。
走在前面的陈惊生,依旧大开大合地摇摆着身体,她每一步都踩得结实,没有回答冬知雪“离不离开”的话,只是提醒他注意前路。
......
朝廷真传来了招安山匪的风声。
新世教中各人各怀鬼胎,渐渐分成了两拢势力。
吴定风眼睛朝陈惊生转得更勤。
他依照军师谷逢来的计谋,将一叛教信徒砍杀于官府附近小路,伪作朝廷所为。叫其他蠢蠢欲动人以为,朝廷此举心不诚,实为引蛇出洞。
鲜血淋漓的尸首的确有杀鸡儆猴之效,但也叫明白内情的陈惊生暴怒。
“他究竟是不是叛逃!究竟是死在山上还是城里!吴定风,我不信你不知道!”
吴定风眯着眼,并不看她,恍若未闻。
陈惊生真是恨毒了他这副模样,眼角唇角都奸猾地上挑,唯有内心的道德崩坏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一副魂灵不在的模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败坏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烂泥!
她冷笑一声,目光闪电银蛇似的甩向他:“好、好,就算你不清楚,之前杀了那个右相爪牙的事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朝廷的矛柄会先指向我们,虽然朝廷腐败无能,但我们之于他们,也不过是只预备啃食他们尸体的负鼠,而现在,他们还没死。”
“...我不是怕!而你们是蠢!”
嘘嘘的风窜进门里,料峭的寒。
吴定风终于动了,将脸转向没有风的一边,了如指掌般道:“你这么激动,不就因为死的是你的人吗?”
“他也许不想走,但他背后的你呢?陈惊生,是你受了狗朝廷的蛊惑吧?”
陈惊生啐他一口,眉眼下压成三角,极怒:“我陈惊生,这辈子不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吴定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器重的劳什子‘苍无洁’‘苍有洁’,还有跟他走得近的那些新人,四处打探寨中人来路底细,可疑得紧!而你近日招纳的,净是这样的鱼雷!”
吴定风被她澎湃的怒意吵得烦,他心道:陈惊生懂个啥,苍无洁先前制龙袍,就是从宫里得来的图样,他本人自也是个情报人脉网络发达的“万事通”,有些探问的习惯自然一百个合理。
倒是陈惊生,一再插手人物的分配管制,几乎越过他去,今日还教训到他头上了。
日后他做了皇帝,莫不是陈惊生还要架空他做个“九千岁”?
当即吴定风粗声打断道:“要不着你操心!要是你当时不拦着赚‘护山银’,非要宣扬什么狗日的仁义道德......嗬,老子早就不用在这处犄角旮旯提心吊胆被朝廷打了!”
陈惊生一边脸不禁抽搐,她绷紧下半张面孔,猛地抽身出去时撞开了一串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