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观台高九层,石砌土垒,扎立在潦草搭建的工房中。
一人捻着地上泥土,自其中搓出几粒淡黄。
他面色遽变,捉住路过的官员责问:“此处运送、囤积建材,为何地上不止一处有粟米?”
那被捉问的正是晏熔金。
他也蹲下细看车辙,道:“看这漏洒轨迹,应当是过路的车中掉出的。只是周边封锁,粮车不曾经过,且井州地动后百姓贫苦、食不果腹,真是奇也怪也。”
说罢朝前拱手:“都御史,右相还在病中,待我与何大人汇报彻查,必给出个交代。”
都御史下垂眉、上扬眼,一眯眼目光更凌厉。
自皇帝授命于他,威严就披上了他的肩背。
他收张活动着手指,抬脚朝运石车走去:“我说要查,那就是现在开始!”
晏熔金也并不知内情,但他自匪寨逃出,便跟在何观芥身后做事,至今已有一月。
他深知何观芥是个有智慧有手段的好官,换任何一人来,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怕“漏米”之事殃及何观芥,平白让井州再陷入水深火热。
然而箭在弦上,他只能无奈跟上都御史,在运石车底下堆叠的大袋粟米露出时,周围所见者无不瞠目。
都御史还未出声,便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
“来人!把这些私藏官粮的车夫都拖出去砍了!”
惊怒惶恐的目光汇聚望去,只见称病久不露面的屈鹤为穿着红领黑袍,立于京观台二层,颈背随着发号施令微微前屈,光闪烁在他眼角,看不清他瞳仁,但他像只大鸟威严跋扈地站定着。
都御史朝他行礼,刚收回手板着的面孔就狰狞起来:“屈大人,粟米未查,经手者未查,怎可断言此为车夫偷盗之官粮?”
都御史深吸口气,妥帖地在众人面前给屈鹤为留点脸,给他台阶下:“正值灾年,粟米是天下人的命根子,丞相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蹊跷,还需多些探查才可下定论。”
“丞相,您以为呢?”
屈鹤为没什么精神地撑开眼,方才暴怒的气都在不知不觉中跑空了,他儒雅娟秀的面容在官场的洪流中被瓦解。在晏熔金眼前的光里,他面目全非。
是病气吗?让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晏熔金不知道,他耳边还残留着屈鹤为那句“依都御史说的办吧”,而自己已走上京观台,至他身后。
屈鹤为衣衫很薄,风嵌进没有肢体支撑的布料,将他大而枯瘦的骨架清晰剖显。
他低头掩住成串咳嗽,晏熔金又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像人参桂枝类的温呛味道。
他额上坠着缠紧的红玉小滴,自发中系线而出,远看时只像一处光斑。
晏熔金走到他侧边,没有行礼。
屈鹤为想,他一定是有怨忿的——自己怎么能变成这样呢?自心口胎记、书房旧物、常年癖好被他认出,自己便从一个事不关己、千刀万剐的大奸臣,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恶人。
为何如此暴虐,提神就是杀人?
为何置民生于不顾,扎根苦寒地,头一件事是勒索金银与劳民伤财筑高台?
为何蛊惑君心,折子中只言流民生啖幼童惨无人道、匪寇大摇朱旗掠官粮,不谈半句官员盘剥、天年不仁、君王不贤?
虽则晏熔金知晓,他想要的打贪官、鞭君王,是要把脑袋当马球的见血差事,取委婉之法为上,但屈鹤为所为完全不是“委婉之举”,反而祸国殃民,与他早已背道而驰。
要是能有回应,晏熔金会问一百句“为什么”。
可如今,晏熔金站在高台上,几乎失去耐性,只想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去。
为民除害。
“丞相,”晏熔金掐着平淡却隐含颤抖的声线,瞟向他开口,“你病得很重了。”
屈鹤为莫名奇妙:“小和,是要咒我么?”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此时被他含在嘴里,叫晏熔金如洪水中的怒火,再激烈也被无奈盖过。
屈鹤为还在他耳边道:“我现在好极了,往后也不会生这么重的病了。”
望向因“漏粟案”空去的京观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