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走的贫民壮丁,丢在原地石块倾泄的骡车,饿得皮包骨无余力嘶鸣与逃跑的牲畜......
晏熔金终究还是气不过,眉头与嘴角抻缩,胸膛如潮起伏:“你心黑了,你不肯睁眼看看,险些被你砍去脑袋的车夫,前日里刚病死了妻子,他盲眼的老母接过妻子出摊的物件,摸索着去卖五文一个的包子......”
“你不知道,地动之后,人的心本就悲苦,还要被你抓来做劳什子没用的苦力!之所以这活儿还不断,不过是官员碍于圣旨,而百姓没有闹起来,是因为何大人贴补了自己的家当将糠米换成了纯米!”
听到这,屈鹤为笑了:“他换得过来么?”
也不管晏熔金瞪他,屈鹤为接着恶意揣测道:“这样多人,不见尽头的僵局,他真有那么多钱?不会是贪污了吧——哈,哈哈哈......”
晏熔金怒得拽下他脱线的袖子,在屈鹤为身形不稳微怔之时,他已肃然紧绷面皮,脱口骂道:“你尸位素餐,在其位只图其私、不谋其职!”
“你眼里心里空空,无国无民,已为恶臣还挤兑忠臣,瞧见旁人是白的便阴暗地以为,那白不是白,那人不会善!”
“你忘却根本、忘却来路,忘却家母为供你赶考、自绝于主家门内换取抚恤,忘却小妹曾受权贵逼迫险些被生钉入棺,你不记得写过的策论,不去看折子开头结束的‘诚惶诚恐叩奏’与‘臣谨昧死以闻’,过去你......”
他喉头有轻微的哽咽,但屈鹤为抬头时他没有在哭,只是眼里有久久暴燃的灰烬,要凭此灼伤他。
晏熔金轻声转了主体——“我,做的一切,走过的大小路,背过写过的册子,挨过的贫穷与饥饿的鞭笞,爱过和要保护的人,在你身上都像昨日的衣服一样脱尽了!”
屈鹤为张了张口,显然身居高位这样多年,已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尽情地辱骂他,他费了些精力找回声音——
“我没有更衣。”
在晏熔金脸变得更黑以前,他倒是问了个和“奸臣”不挂钩的问题。
“你为什么想保护别人?”
晏熔金垂首阖眼,风正巧鼓起两只袖子。
“仅仅是因为一句,一句同我素不相识之人说的,他未来要开一家地道的灌婴米粉。”
没有人生来就认得旁人、去爱旁人,在那天以前,晏熔金也以为自己是个特别自私、不关心天下的人,但某天有一刻突然懂了正义之子想保护天下人的决心。
那是在路口闪避马车时,人群错综复杂地川行交错,晏熔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句响亮的“我要开一家正宗的灌婴米粉!!”
他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对未来的期愿击中了,耳边所有人的吵嚷终于由一团乌云露出更近的另一面来——是所有人欢快的交谈。
连一无所有的晏熔金也想保护他们。
“最初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也正是因为他是陌生人、他一下走过了,转瞬我保护他人的期望潮水般漫开,就到了所有人身上。”
苍白的天色里,屈鹤为的半张脸融进强烈的日光中,他神情淡淡,像隐去的云。
晏熔金不知道他有没有记起、比他多隔的十二年允不允许他记起那个片段,也许有,但真的会毫无波澜吗?又因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有没有似乎也不重要了。
他听到屈鹤为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赶人:“你不是还要给那个土匪烧纸吗,快走吧。”
“土匪”是指苍无洁。
晏熔金自匪口逃生后,向何观芥一干人问遍了苍无洁的下落,最后得知新世教内部分裂,谁放了一把火,烧死许多人。
何观芥说:“派出去的人都会乔装,虽则认不出你画的这张面孔,但如果真是我的人,现在还未回来,应是已出了意外。”
晏熔金无法忘却他撂倒自己毒酒的袖子;火中取粟般助自己假死瞒天过海、而后轻描淡写的不居功;还有他在官制的旗花筒滚落后,流露出的一点令晏熔金心安熟悉的坚定与忧愁。
这样一位踩着“空中细绳”做内应的无名勇夫,应当得到些纸钱供奉的。
在久久蹲着往火苗里盖纸钱时,被苍无洁包扎过的左手隐隐又有了紧绷感,仿佛他握着自己的手要他接班。
耳边传来路人的问询:“听说你要给他立碑,名姓怎么写?”
晏熔金以为是何观芥手下的属官,也没抬头,答道:“他那时化名‘苍无洁’,我想,给他去了‘无’字,单署一个‘洁’。”
那人笑道:“古有妻子给丈夫起昵称叫‘逸趣郎’,今有小和替我敲定墓前所书为何,不知可是一样的心境呢?”
他言语轻佻,然而说的大白话落到晏熔金耳边,却叫他一时听不明白了。
晏熔金蹲着愣愣抬头,被邪风撩倒的火苗蹿上他袖边,满天倾泻的慷慨天光叫他眼前失焦恍如梦中。
那人背手探身,瞧有趣孩童般俯身向他。
其眉眼神采依旧浓郁艳丽,此刻正略抬眉头,带着眼睛睁大,更妥帖地接住他目光。
晏熔金僵在他影子里,忘了言语,直到火舌狡猾地舔上他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