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是从千里之外吹来的。吹过树林,吹过河水,也吹乱了阿梨额前的一缕碎发。
春日正盛,群山杜鹃盛放,溪水潺潺不息。阿梨的脚下是满山的青草地,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纸鸢。那纸鸢自她七岁时起上山游玩捡到的,通体素白,唯有尾端绣着一抹血红,如同漫天飞雪中初次绽放的梅花。
她总是喜欢站上垭口,据说这里曾是是百年前狐族的居所,常起异风,纸鸢飞得总比别处高,当然也容易飞断了线。但阿梨不怕,因为她的纸鸢从未断过线。
只是今天——今天它断了。
就在她将纸鸢放至高空的一瞬,那条细细的线陡然一紧,纸鸢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随风飘摇着坠落山崖。
“啊!”阿梨惊叫一声,顾不得脚下湿滑,奔向断崖。
“别过去。”一个少年声音忽然响起,她脚下一顿,抬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他一身布衣,额前垂着几缕湿发,眉目清俊,像是从风中走来的,不染半点尘土。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少年没答话,只是转身在沿崖边绕了一圈,不多时竟从一丛野草中取回了那只纸鸢。纸鸢竟未损毁,只是线断了。他蹲下身,小心拂净纸鸢上的泥土,动作极为轻柔。
“线断了。”阿梨心痛地蹲下。
“可以修。”他说,手指一动,从怀中取出一缕银色线丝,在线头上轻轻一缠,指尖竟泛起微微灵光。
“你这是……”阿梨惊讶,银丝一接触到纸鸢的短线,便如活物般自行缠绕修补。
“这线,不容易断。”少年抬头看她,眼眸清澈,“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
“你……会做风筝?”她疑惑又欣喜。
“不会。”他顿了顿,“但我修过。”
“我叫阿梨,你呢?”她好奇地看他一眼。
“归予。”少年轻轻道。
“归予?”阿梨皱眉,“这名字像是……归来之意?”
他笑了笑:“你希望他归来吗?”
阿梨点点头:“我放纸鸢,肯定希望它飞回来呀。”
归予望着修补后的纸鸢,忽而开口:“你知道吗?很多年以前,有人也放过这样的纸鸢,她说——‘若风够诚,我所念之人,就会在风的那头回头看我一眼。’”
“然后呢?”
“她放了整整一生的风筝,到了,那人也再没回来。”
阿梨沉默了片刻,却倔强地说:“那不是风不诚,怪她自己没看清。”
归予低头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真是你也这般言语,那她应该会很开心。”
修补完毕,他将纸鸢递还给她:“再放一次。”
“你帮我?”她眼睛一亮。
他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奔上垭口,阿梨双手托着纸鸢,归予拽着银丝,风起时纸鸢高高飞起,在山原之上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宛若当年之梦重现天际。
“若纸鸢还在,我们也都还在。”归予站在风中,银丝缠绕指尖,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字刻入风里。
阿梨怔住,她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映入落日中,梅花图案如真的花落。
她忽然伸出手,在风中与他的指尖轻轻一触:“那你可得记住这个约定。”
归予静静望她:“我会。”
归予没说的是,他看到纸鸢那骨架交错之处,有一封陈年旧信,在夕阳中悄然震颤。
春光易老,风却年年如旧。
自那次纸鸢修好之后,阿梨便年年上垭口,岁岁放飞纸鸢。
她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意识到,那个叫“归予”的少年,好像从未真正存在过。他没有在村子里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记得他的来去,就连她自己也曾在梦中怀疑,那是不是她某个春日午后的幻想。
可那纸鸢却是真的,那银丝也还在她指间缠绕。年年不朽,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证物。
她也长大了。
从一个穿着短袄的孩子,变成可以独自料理柴火的少女。她在山脚下的老屋里住了十多年,屋檐已经开始漏雨,灶头的烟囱也塌了一角。没有人问她要不要出嫁,没有人提起她的家人,或者那个春日里为她修过风筝的少年。
只有她记得。
每年初春的第一阵风吹起,她便抱着纸鸢登上垭口,看向那片杜鹃盛开的高坡。
她知道风会来,也知道他不会来。
但她还是要去。
那年风起得比往年早些,但垭口上还残留着一层碎雪。
她照旧站在风口,把纸鸢放飞,缓缓抬头仰望。那只纸鸢已经被她放飞很多次,可那根银丝却始终如初,没有锈迹,也未曾断裂过,就好像月下雪中的狐尾,一寸寸绕在她的指尖。
她曾试着剪断,却怎么也剪不断。她也曾将银丝放入火中,火却会主动避让;将它埋入泥土里,那银丝也会在春雨后漏出地面,一尘不染。
镇上有个白发老人,曾是到过荒北沙域的商人,某次见了那根银丝后,神色微变:“这线……是狐族尾绒吧?据传说,这东西可不是用来系风筝的,而是用来锁命的。”
她问:“什么叫锁命?”
老人沉吟:“狐族将一缕尾绒赠与心许之人,缠于物上,物在人便在,物毁人散。若尾绒缠于纸鸢,那纸鸢便是信物。”
她那日整夜未眠。
若真是锁命,那归予为何要将银丝留给她?又为何,说了那句“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的话?
梦里——是归予的梦,还是自己的呢?
她的梦,早就变了。
从最初的期待,到如今的沉沦,梦境越来越清晰,却也愈发诡异。
她梦见大雪覆盖之地,一座废弃的城,而她的纸鸢就落在那里。有人站在风雪中伸出手接住它,身形模糊,只能看见他掌心泛光,银丝缠绕指节——与归予无异。
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可阿梨每次醒来都记不得那句话是什么,只记得他的眼睛,寂静而深,仿佛看尽百世轮回。
阿梨在院中坐了许久,纸鸢静静躺在她膝上,银丝在月光下泛着亮光。她注意到那条尾线上有一段绳结异常繁杂,似是刻意的缝合。
指尖轻挑,她一点点拆开那处结扣,一封泛黄的信从其中滑落,封面缀着红色封蜡,印着一枚已几乎模糊不清的印章,形状近似狐尾环月。信纸极薄,带着岁月侵染的痕迹,但展开之时,仍能闻见古墨微香。
那是一封写给“某人”的信,没有署名。
“雪夜难行,将军负伤自北地来,半身血迹。夜深无人,我遣琴音作引,他于梅林止步,未入我屋,只在檐下静立,听我一曲终。
我观其背影如山,然目中无光,仿若已行至宿命尽头。
后来风雪更急,我为他系袍结带,问他名姓。他笑而不语,只留一言——‘君行雪上不留痕。’
我未敢追问,只将他送至山道尽头,望他渐行渐远。雪落满地,梅开如霞,世间之景,竟不及他一眼回眸。
若他真走,我便寄魂纸鸢,以狐绒缠线,锁我执念,随风而去,愿他记得我眉间一点朱砂,不忘那夜琴音未散,梅花正开。
若来生有缘,愿再听他一声轻叹,看他剑落梅枝,唤我名字。
若……无来生,便让纸鸢代我寻你。”
阿梨静静读着,一字一句,如梦中回音般唤醒她脑海中那些年夜半梦醒时浮现的片段——
雪夜。
白衣。
梅影。
琴声。
她一遍遍念着那句:“君行雪上不留痕。”声音轻颤,仿佛那背影,真曾自她梦中走来。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在纸角缀着一个“钰”字残影,已模糊得难辨真伪。
钰——她喃喃低念这个字,仿佛在梦中听人唤过她这样一个名字。
夜愈深,风吹起纸鸢边角,翻飞的银丝轻触她脸颊,如有人指尖拂过。
阿梨抱着纸鸢,望着天边的黯淡星光,忽然意识到——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也不是归予所写。
它原属另一个女子,一个早在百年前,便将思念托付风中的女子。
翌日清晨,阿梨再次翻阅那封信,指尖不自觉地摸过那纸角的“钰”字。
狐族。
她想起老人说过的那句话:“那种银丝……百年前狐族曾以它系命,信物一断,人就不归了。”
而纸鸢未断,风还在吹,那人呢?
她将信重新收回纸鸢之中,打好绳结,心中却有更深的疑问浮起:若这纸鸢自百年前便已存在,那年垭口之上与她相遇的归予,是谁?
他曾说:“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
他知道这纸鸢的来历吗?或是,他就是梦里那一人?
狐族、银丝、那有淡淡“钰”字的信笺……一切重影相叠,逐渐勾勒出一个令她心悸的可能:
她不是第一次放这只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