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锋愈厉,手下案几隐隐作响,似有崩裂之势。
邓绥却不急不躁,只道:“恩威并施,方为王道。若一味杀伐,只怕天下先乱于民心。”
阴陶尚欲驳斥,忽听一声:“皇后。”
打断她的,是班昭。
她仍神情自若,目光却如冰霜落雪,直落阴陶身上:“不知皇后可曾读过《孟子》?”
阴陶一窒,眉心紧蹙:“《孟子》?”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班昭朗声而诵,玉音清越,落地有声。
殿中顷刻鸦雀无声。
众嫔妃不敢作声,屏风之后,刘肇原本惬意倚榻的身姿似有所动。他手中奏章未翻,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抹讽笑。
阴陶的脸色一寸寸冷下来,手背青筋毕露,指甲几欲嵌入掌心。她未曾料到,在满殿文武面前,竟被一介女史以经典折了体面。
邓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知道,这场讲学,本是天子设下的局。以学问为名,以人心为矛,试探群情,划分阵营。
而她与阴陶之间的分野,至此,再无遮掩。
只听屏风后传来刘肇含笑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爱卿们,且回去再思思吧。”
他这一言落下,恰如春雷初震,宣告风雨欲来。而邓绥知道,真正的较量,已不止于言辞之间。
授课方毕,暮色已沉,德阳殿内钟磬声息渐止,帷幔垂落,宫人鱼贯而出。众嫔妃纷纷起身行礼,缓缓退下,袍袂拂地,香风缭绕,殿内只余下几缕沉香未散。
阴陶步至门口,却忽然顿足回身,手中衣袖一拂,“啪”地一声,玉砚倾覆,墨汁如泼墨山水般泼洒而出,径直溅上邓绥的裙摆。
素白裙裾之上顿时绽开大片墨渍,宛如血色蔓延,在一片春光中分外触目惊心。
"哎呀,失手了。"阴陶掩唇一笑,语气却泛着锋芒,莲步轻移,俯身贴近,红唇几乎擦过邓绥耳廓。
“邓贵人心怀黎庶,忧在社稷。”她低语如缕,吐息灼热,“可你若真心护那位陛下,不如费点心思,好好想想,他的‘头痛症’,太医院说,已到了‘梦中惊坐,昼夜不宁’的地步了呢……”
那一刻,邓绥感觉颈后一缕凉意爬过,阴陶的声音像是毒蛇信子,在她耳后轻轻舔舐。
她并未答话,只低垂眉眼,指尖轻抚裙角墨痕,将那滔天讥讽压入沉静。待最后一批宫人悄然退下,帷帐合拢,殿中重归寂静,只有烛影斜映丹案。班昭缓步而来,衣袂无声,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雅如水。她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轻声道:“贵人,请观此物。”
邓绥接过,摊开帛面,顿时眼神微凝。那是一幅细致入微的河西舆图,墨线勾勒山河走向,郡邑标注分明,粮仓、水渠、灌渠口皆一一注记,甚至连荒道水窖都未遗漏。图右一角,以小楷写着一行字:
「旧部邓禹所统三郡,可调储粮三十万斛,可解一季饥荒。」
“这是……”邓绥喃喃,指尖微颤。
“今晨陛下遣人送来。”班昭目光深远,“并言,若贵人于课中问及河西,便交予您。”
她一语落下,邓绥心头轰然,如擂战鼓。这不只是信任,更是明旨无言的授权,允许她,介入朝政,涉足粮权,布施政令!
殿内烛火轻摇,一阵衣袂摩挲声随即自屏风后响起。邓绥下意识起身,抬眸之际,便见那道玄衣高影缓缓踱出。
刘肇着深玄常服,鬓边略湿,眉目间掩不住一丝疲惫。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铜箭簇,那箭簇残破斑驳,嵌着已锈蚀的血迹,正是邓弘殉国于武威城下所中之箭。
“邓贵人。”他语调慵懒,唇角微扬,“你刚才讲的‘以工代赈’,朕听得津津有味。”
他忽然停步,低头俯身,仿佛无意却极近地逼近邓绥,身上龙涎香带着夜雨中艾草的清冽味道,裹挟着权力与试探。
“朕的头,确实越来越痛了。”他低喃,眸光灼灼,“不若试试贵人的‘政术’可否入药?”
他抬手,一指轻挑她染墨的裙摆,朱唇含笑:“这血一样的墨色,看得朕心也惊。”
邓绥目光不动,稳如磐石,只缓缓垂首:“臣妾愿为陛下分忧,哪怕……触天之权。”
“好。”天子笑了,嗓音低哑而悦耳,“你给朕开的第一帖药。” 他将那张河西图重新卷起,塞入她袖中。“便是这图上的天命。”
那一刻,屏风之后,有侍从轻轻揭开窗牖。夜风送入,殿中烛火猎猎,邓绥站在龙影之下,青衣素钗,宛若立于风暴前的策士。
她知,从今夜起,她将不再仅是“邓贵人”。
而是与天子共谋天下之局者,万变棋盘上的执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