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兔在扬州城等了整整三日都没有等到钟问策,于是决定离开,没想到刚出城门就遇上了。
她本该径直策马离去,但是听到符容的呼声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缕白从东方斜劈而来,世界袒露出最脆弱的喉结,晦暗被凌迟着,很快地,天光大亮。
桑兔眼前一片光晕模糊,马儿撒蹄狂奔着,她却觉不出颠簸,唯有不经意从嘴角漏出的那句“对不起……”被风绞碎,散落在身后。
钟问策突然剧烈呛咳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他双眼始终紧闭,面色潮红如血,脖颈青筋暴起,手指一收一放在锦衾上布满掌痕,仿佛在昏睡中都在战斗。布巾干了又湿,符容都来不及更换。看自家兄弟如此痛苦,或许晕过去对他来说反而会轻松一些,符容往自己怀里摸去……
“符堂主,长公子交由我照看,您也歇一歇。”武郸站在门口,满脸写着担忧。
符容目光扫过他肩头厚厚的绷带,心中叹了又叹,“你小子伤口还冒着血星子,倒先逞起英雄来了?”
“皮肉小伤!”武郸坚定道。
符容瞥向他偷偷扶着门框的手:“哦?那怎么站得比春归楼的招牌还歪?”
武郸眉眼瞬间耷拉下来,压低嗓音,“如今弟兄们四散,人手不足,长公子又高烧不醒,姜叔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就……”
“啧,不都说么,姜是老的辣,剑是钝的凶。姜叔可是老江湖了,待他们安顿妥当定会通知我们的。”符容嘴上安慰着武郸,但是心里也没底。
自从得知将军岭被烧后,钟问策就发信给姜叔让他们准备撤出。姜叔很快回了信函——“乱局方显真章,且再观风云。”
年后魈阳门被围剿,探春城进出变严,钟问策又去信提醒。姜叔回信说——“探春城要杀鸡儆猴,待老夫摸清是哪几只‘鸡’再说。”
五日前,钟问策突然要出门,决定去灵璧剑派参加婚宴。符容看到他手上拿着的信函,还笑他“等不及要去追小兔子了吧?”结果在临出门前收到消息——“钟离诀已在集灵台布局,请长公子暂隐。”
才过了两日,露珠还未干,浑身是伤的武郸就敲开了苦昼园的大门,带来一个重要消息——“探春城要对铁宗帮下手……”话刚说完他就晕倒了。当时钟问策还很虚弱,但若是铁宗帮真的被灭,那么之前一直追查的天乩驽图纸恐将失去线索。符容发信给梅满让人去接应,他则陪着钟问策赶去湖州。后来尘埃落定,钟问策却宁愿去找洪家庄的宫甫君和黎妙年帮忙也没有给其他堂传消息。离开湖州,两人又即刻返回扬州,继续等姜叔他们的消息。
回程的路上,钟问策可能因为疼痛就一直没有说话,符容却忍不住去想,梅满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下船去投靠探春城的。
如今看着武郸青涩却忧虑的脸庞,钟问策虚弱的状态,符容忽然想通了许多事——为何梅满接应时总晚半步;为何各堂人马永不相通;为何阁主大人近年愈发沉默……当浪涌如山崩之时,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有何信念,人大多会凭着本能抓住一切可以活下去的机会。而唯有活下去的人才有机会讲述当时的情景,哪怕手里拽着的是同伴的断臂,他也可以说成是老天爷降下的一根救命横木。
*
疾驰了大半日,桑兔拉住马缰放缓速度。她抬手抹了把额间的汗,这才发觉手指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颤,掌心也被缰绳磨得通红。
“阿兔,怎么了?”白孟冲转头看她。
“阿冲,我们——”桑兔犹豫了一下,“先回青鸾宫怎么样?你身上的伤还需要再处理下。”
白孟冲轻轻垂下眼睫,手指绞着衣角,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说道:“这些伤看着吓人,但你给我上了药,早就不疼了。那日你走以后,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阿青都不认得我了,申屠宫主……我就一直很担心你。”说着他咬了咬下唇,“我听柳莺姐姐说收到你的消息,就忍不住跑来找你。”白孟冲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我们是好朋友嘛,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对了,我一直没问,在城门口……”
白孟冲的呼吸变得更轻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怎么这么说?”
在桑兔疑惑的目光中,白孟冲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是我的错,还连累了钟阁主,他们是碰巧经过来救我的,可我当时很紧张,还以为……”白孟冲说他刚到扬州城门附近就遇到一伙人,那些人曾是一家赌场的人,那家赌场在年前被舅舅岩魁斗吞并了,他们就一直怀恨在心。魈阳门被官府围剿后,普通帮众的日子也变得相当艰难,大多数人都躲起来避风头了。
桑兔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白孟冲似乎心情不错,又陆续说了很多。
白孟冲还提到了那夜岩魁斗将他支走后,他就跟着岩貉连续赶路。半路岩貉说还有别的任务就先离队了。而白孟冲到达旌德县的魈阳门分部已是年后,结果没多久魈阳门就被官府围剿,帮众四下逃散。他一路躲躲藏藏,历经艰险,没有地方可去,一心只想回去找桑兔。白孟冲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了,他还挂念的就是他娘,不知道被舅舅安置在哪里,关于娘亲的所有事情都是舅舅告诉他的。
听着白孟冲讲述,桑兔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白孟冲说完了,又过了好久都没有听到桑兔的声音,他都以为是自己的话太多令人昏昏欲睡。
“那我们去湖州吧。”桑兔的声音坚定、清醒,毫无困意。
桑兔两人到达湖州的时候月亮都困得忽明忽暗,遂找了家酒楼吃饭歇息。虽是旧地重游,白孟冲似乎很愉快,不停地给桑兔夹菜。桑兔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或者说,她不敢去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