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情绪在清酒催化下汹涌起来,带着洪川旧日才有的直白与亲昵。韩素媛忽然放下筷子,倾身向前,目光在安娜如今这张被顶级保养品和瑞士医美浸润得毫无瑕疵的脸上逡巡,语气里是纯粹的感慨和一丝熟悉的调侃:“诱墨啊!真的……要不是知道你在这,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醉意的沙哑,“走在首尔这亮瞎眼的街上,我绝对不敢认!你这哪是脱胎换骨?简直是重新投了次胎,胎胎都镶金边了!”
“诱墨”。
两个字。
空气仿佛被瞬间冻结,时间凝滞。暖黄的灯光骤然变得刺眼,盘中的松叶蟹如狰狞的化石。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被无限放大,如同命运在幕布外撒下的冰冷纸屑。安娜正在夹菜的象牙箸悬停在半空,时间被拉长至心跳停止般的真空。一股滚烫的血液毫无征兆地冲上她的双耳,耳膜里嗡嗡作响。她能感觉到自己那张完美面具下,左侧颧骨肌肉的微乎其微的抽搐——那是超越理智控制的本能防御。
她几乎没有停顿。低垂的眉眼如同天鹅收拢的羽翼,遮住了瞳孔深处骤然翻腾起的惊涛骇浪与凛冽杀机。借着整理膝上那块带着雪松冷香的怀纸餐巾的动作,安娜迅速完成了内心风暴的封印与表面情绪的归零。零点五秒后,当她抬起眼,嘴角已牵起一缕温和的、带着些许无奈和了然的笑意,仿佛听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童年绰号。
她轻轻放下筷子,骨瓷相触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声。声音平静得像初春湖面上碎裂又瞬间凝合的薄冰,每一个字都精确地敲打在音符应有的位置:“学姐,”她清晰地吐出这个称谓,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边界感,“我现在改名叫安娜了。正式的名字。”她的语气如同陈述一件自然而然的常识。
“在哈佛念书的时候,周围都叫我Anna,叫着叫着就习惯了。后来发现,‘安娜’这个名字承载的气质和意义,”她目光略带征询地扫过韩素媛,语气真诚地像是在分享一次平凡的成长,“更像是我想成为的自己。那个叫‘诱墨’的小姑娘……就像我们曾经在洪川一起度过的日子一样,单纯,但终究是回不去的旧时光了。”一番话,将改名定性为顺应国际化与自我蜕变的自然选择,用习惯和向往软化痕迹,再用回不去的旧时光温柔而坚决地将“诱墨”放逐到遥远的、不合时宜的过去。
韩素媛的表情从微醺的感慨瞬间转为愣怔,随即恍然大悟,脸上涌现出真诚的歉疚与替“老友”感到的欣喜:“安娜!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她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对对对,安娜,这名字好!大气!优雅!这才配得上现在的你啊!怪我,刚见面太激动了,还以为是在洪川补习班跟你聊人生规划呢!好好好,安娜!安娜就安娜!”她爽朗地笑着,轻松接受了“时代变迁”的合理解释,再次举杯,“为安娜,干杯!”
坚冰消融,推杯换盏。安娜娴熟地主导着话题的流向。韩素媛分享华尔街的刀光剑影,安娜便适当地流露出钦佩,并将自己明志未来的经历描述为一段充满启发、帮助他人点亮梦想的美好往事;谈及《她对此感到厌烦》,她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偶然的灵感碰撞;首尔大学的聘职是学术道路上意外的认可;对金韩载议员与三星家族的融入,她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理解与支持的层面,言语间流露出对丈夫以政坛之路践行对这片土地深沉责任感的理想的高度认同。
那些惊心动魄的证明造假、那场焚膏继晷的哈佛鏖战、那些注入母亲张顺爱体内的羊胎素与玻尿酸针剂、那些在瑞士谈判桌上耗尽心力设计的资产布局与身份交换……所有灰色的、血腥的、灼热的奋斗痕迹,统统被熨帖平整,打包压缩成经历和机遇两个轻飘飘的词语。
韩素媛的目光充满敬佩与纯粹的欣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沉凝、谈吐优雅、生活优渥到令人炫目的安娜教授,听她讲述这条由才学与好运铺就的璀璨花路,她笃信这是一个寒门逆袭的完美励志故事。
这顿账单高达数百万韩元的怀石盛宴结束时,安娜平静地递上那张标志性的、纹路冷硬的美国运通百夫长黑金卡。刷卡签字的动作流畅如呼吸,仿佛支付的仅是一份寻常的路边摊小吃。
送别韩素媛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风雪织就的幕帘之后,安娜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消失。冰冷的雪粉沾上她昂贵大衣的毛领,那轻柔的绒毛拂过脸颊,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如同被无形剃刀刮过的细微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