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打着旋儿风,抽得人身子生寒,张子詹从船舱里钻出来,望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人,赶紧拢紧衣衫,疾步从舢板走下。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李昀身前。
躬身道:“世子,二十艘船已经装运完毕,现在江风刮起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就能开船。”
暮色沉沉,西落的余光落在江面,金闪荡漾。
长身而立的男人,两指一捻,斗笠微抬,显出俊逸的颌骨。
男人眨动漆黑的瞳孔,默不作声看了眼张子詹。
张子詹低头。
前襟的外袍上不知何时粘上了谷壳,在墨色的衣料上十分打眼。他赶紧伸手拂去。
急言道:“属下疏忽了。”
男人并未追究,颔首低沉道:“让艄公都盯紧些,务必赶在结冰前达到登州。”
如今朔北即将入寒,戍边将士都在等着储粮挨冬,李昀从沈介那揩出来的漕粮,先用商船藏着押运了一万石准备赴北送到登州口岸,剩下的路李昀已经通知了父亲燕王派人前来接应。
“是。”张子詹说完一事,又将眼睛瞟向不远处的水面。
低语道:“世子,凌绝回来了。”
男人转头,不远处,数十艘运送货物的商船之后,确有两艘小船摇荡在水面上。
乌色的帘子围着,看不清,也不并打眼。
“带了多少人手?”
“一共二十二人。”
半月前,李昀吩咐凌绝赶回塞北,从先锋营挑出来些人手秘密前往江南。
先锋营原是燕王府里的护卫,后来跟着燕王赴北守边单独划分出来,里面都是身手绝顶的死士,这一次自然是遵循李昀的分派,为机密要事而来。
为了铲除杨昆,李昀想了多重对策,最后还是决定——暗杀。
杨昆一死,既能平了江南的民愤,也能清了从沈介那夺来的三十万石粮食的帐目。
如今恰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半月后,杨昆的父亲在台州老家庆贺寿诞,杨昆必定会赶回家中,当然,攀附他的鹰犬儿徒也会觍脸前贺。
台州近海,常有海患,凌绝此次带过来的死士便是要扮成海盗上岸袭扰。
月色高悬夜,便是杀人时。
男人转过头来,眼睛微眯,“好,按照计划行事。”
张子詹默了一会,忍不住开口,“世子,您要不跟着商船先行离开,杨昆若出了事情,属下……怕查到您身上来。”
“不必,我走了反到会惹人怀疑。”
李昀自然是有别的打算,待台州一乱,朝廷便会紧盯海防,内河的巡查无法顾及,届时,可以趁乱将剩下的二十多万石的粮食运走。
“只是三叔那边……”男人顿了一声。
张子詹顿时明白世子指的是何人,台州一带的海防都是潞王负责,潞王是皇上三子,燕王的胞弟,和燕王府的关系甚密。如今世子要借刀杀人,怕是会连累潞王受责。
问询道:“要不要属下先去和潞王爷知会一声?”
男人点头。
“我一会写封信,你亲自送到三叔的驻地去。”
*
一路穿过热闹民巷,怀德的马车到了沈府。
赵管家在府邸前等候多时,见马车一停,赶紧上前掀起了车帘,笑着脸,敬道:“奴才一早便候着了,终于等来了姑娘。”
一向冷刻的男人脸上扯着生硬的笑,分外惊悚,怀德吓得连连后撤,最终从另一侧跳下了马车。
她心里泛着嘀咕,赵管家这个样子,怕是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帮忙。
“奴才是想着给姑娘赔个不是,原来不知道姑娘的身份,对待姑娘多有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不是找自己办事就好。
怀德瞧了一眼高悬的沈府门楹。
初入沈府时,自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再次登门,已经成了沈小姐的坐上宾。阖府的下人们就算心里不忿,可面上却都要给她一个笑模样。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要赶着巴结她。
可怀德委实不喜这前后两张脸面,她忙应道:“可不敢辛苦您,我自己进去找小姐就成,您忙您的,放心,我丢不了。”
撂下话,怀德便一溜烟小跑向前。
“怀德姑娘,怀德……”
赵管家还在身后唤,怀德脚上使力,将人远远甩在身后。
她才不傻,再不走,怕是真有事要求着她了……
微喘着气,一路跑到了求真阁,绕过藏书楼,后面便是沈婉清的院落。
静悄悄的,隔着月廊,见一对仆人正往主院的方向走去。
夕阳散在光疏的枝头上,终不复上个月繁花簇头的盛景,廊下摆着盆栽的水仙,如今也收了回去,徒留一片空寂。
蕉月正在屋檐下,手里扇着蒲扇,一炉架在炭火上的瓷罐,映红了人脸。
“蕉月!”
听见动静抬头,蕉月的脸色更红了,惊喜地提起声量,“怀德!”
一边扭过身子向里喊道:“小姐,怀德来啦!”
怀德也笑着向里走。
下一刻,她不适地皱鼻。
风中携着浓重的苦味直冲鼻腔,寻着味道,看到了炭炉旁边放置的药罐。
她看向蕉月。
蕉月裂着嘴刚要说话,主屋里已经有人喊道,“快,快进来。”
轻哑的声线透过门扉淡淡传来。
怀德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蕉月,应了声后踏入室内。
金秋十月的天,还不算太冷,可屋内打着三重帘帐,婢女们依次掀起了厚重的织锦围帐,不甚明亮的光线里,怀德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沈婉清。
一身藕粉的里衣,青丝散着,未施粉黛。面上不见血色,只颧骨上有淡淡的红。
显然是病了。
怀德想上前,又唯恐自己的一身凉气袭扰了她,踌躇着站在原地。
“不碍事,你快些过来。”
沈婉清看出了怀德的顾虑,朝她淡笑着,一边让葵樱挪来一方绣墩放在床前。
“你坐过来和我说说话,我都闷了好些时日了。”
怀德挪步过来,不忍开口道:“这是怎么了?上次来还好好的。”
“天气转凉便会这样——”
只说了两句,脸色突然涨红,接连几声厉咳,咳得沈婉清腰背弓弯下去。
怀德凑身到沈婉清身后,手掌贴着她的后背,轻轻抚着顺气。
缓了一会,人好了一些。
沈婉清眼眶凝着泪,纤指拽着怀德的衣袖,弱声道:“无碍,你坐下吧。”
怀德乖乖坐下,看着更见消瘦的沈婉清,心里不由得怜惜。
抿嘴道:“我应该早些来看望小姐,都怪我,前些日子只顾着书肆。”
“哪里说得这些话呢?”
沈婉清舒了一口气,淡淡道:“书肆开张那日我原是想去的,可我这身子,哎,只好托了哥哥将贺礼送到,不知你喜不喜欢?”
怀德眼眸微垂,想起沈周,再瞧着病色缠绵的沈婉清。
有些事情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怀德掩下思绪,只笑道:“当然喜欢,小姐给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原本我还嫌铺子里间有些开阔,这回,松涛石林坐屏一置,正好可以分隔空间,还添了几分文风雅致。另外小姐送的那盆寿山石盆景,我放在二楼讲书的案台上,等小姐身体好些,一定过去坐坐,小姐来选定讲书的书目。”
沈婉清见怀德喜欢,心中跟着欢喜,“好,等我身子好了一定过去瞧瞧。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怀德扬着眉梢,边说话边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几本册目递给沈婉清。
“这是近期店内的营收,请小姐过目。虽算不上日进斗金,可也略有薄利。”
沈婉清没有接。
撇过头,笑言道:“我还病着呢,可看不得这些。”
显然是要推辞过去。
怀德不肯饶过,又从衣襟里拿出锦囊,沉甸甸地置放在锦被上。
“呐,这是应该分给小姐的银两,小姐不看账目,银子总该收下吧。”
沈婉清手抚额头,颇为无奈,“你呀,这么急着做什么,我都没有催,年底一起结算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