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霜提着食盒赶到书肆时,事情已经平息下来。
怀德笑眯眯地坐在圆凳上,乖顺等着阿霜将吃食端出来,全然不见刚才和那群差役对峙时的冷峻模样。
一碗菜粥,一盘花糕,还有四碟酱菜。
怀德眼睛倏亮,“哈,阿霜果然了解我。”
现在阿霜成了怀德的管家,不仅掌着日常的开销还负责怀德饮食起居。
主要是怀德对生活琐事一项不得行,忙起来经常忘了吃饭,阿霜看不下去,就自然而然接管了过来。后面便日益关照,俨然成了怀德的长姐。
阿霜知道怀德奔劳后不喜荤腥,所以特意做了暖胃的菜粥,刚熬好就赶紧送来了。
“慢慢着点吃,我去忙。”
怀德囫囵应了一句,等不及直接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嘶!好烫!”
阿霜摇头浅笑,向二层走去,她要取些碎银两给刻坊的工人结款。
恰巧良久也在二楼,遵了怀德的吩咐,在誊写愿意等书的人的名册。
听见响动,抬头见是阿霜,赶紧唤道:“你可来了!”
刚才那场对峙,良久现在心还猛跳。
终于可以找个人说说了,忙放下笔,拉着阿霜回述了整个过程……
“掌柜真是太厉害了!一出手就将官差都撵跑了,看以后谁还敢上门欺负!”
良久十分钦佩怀德,忍不住夸赞。
“真是女中豪——”
良久看向阿霜,本来是要听得阿霜的认同。可瞧着她脸色愈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后半字登时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了。
怀德还在楼下吃着饭,全然不知二楼发生了什么。
菜粥还很烫,可她实在饿极了,贴着碗沿小口小口吸溜。
楼梯纷乱作响,见是阿霜疾步跑下来,怀德停了嘴,仰头问,“出什么事了?”
阿霜这才看清怀德左边脸上还挂着伤,血渍干涸凝在白嫩皮肤上。
阿霜不敢想象刚才怀德是怎么对付一群穷凶极恶的大男人,内心怜惜不已。
怀德歪着头看向阿霜身后的良久。
良久赶忙摆手,朝怀德解释,“我就开口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旁的我什么都没做。”
完喽!
忘记嘱咐良久不要将事情说与阿霜。
瞧着阿霜要开口,怀德端起大碗,起身就向外跑,“饶了我吧,让我先吃口饭。”
不用想也知道阿霜会说些什么。
必然是问她为什么如此冲动,为什么不等大家一起商议解决,为什么刚才不主动告诉她……
怀德此时留下才是傻子。
只是人还没到大门,就撞上了另一尊念紧箍咒的大佛——周九瓮面色沉沉,从外面走进来。
怀德眼前一黑。
得了,这俩祖宗一前一后堵着,现在才真是逃不掉了。
“哎!”
怀德端着碗,无奈深叹一气。
现在她是受审之人,不配坐在主位上。自觉地窝在矮凳上,眼巴巴等着上首二人的审判。
“哎!”
周九瓮跟胸腔里闷声发出长叹。
他在刻坊里听得外面传扬无题书斋前有人闹事,细一打听,更是不得了,赶忙奔了回来。
“怀德丫头,我比你年长几轮,你叫我声长辈不亏。自是长辈,便有教谕后辈的责任。行商做生意这项我不如你,自然听你的号令。可论人生经验,官民纷争,我淌过的风浪比你多出几何。”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九瓮浑浊的眼中闪动着星点。
缓了一会,他接着说道:“今日的事你急躁了。街道司是块肥差,从商户手里能薅到不少油水。但凡能任了这个差职的人,后背都少不了关系。再说这油水,街道司的人不敢独吞,也要上供。供给谁?可不是金陵城的六部衙门官员,而是各课税的太监们。”
怀德垂耳倾听,不时点点头。
她在沈府时听过,南直隶有上万的宦官,都归南京守备太监统管,其人叫杨昆,这位才是金陵真正的掌权人。
在诗会上飞扬跋扈的卢欣,她父亲是应天府尹,就是攀结上了杨昆,所以贵为户部尚书之女的沈婉清也不得不让步于她。
“街道司和这帮子宦官是打折骨头连着筋呢!太监是什么人?若是惹了他们,面上不显山水,可背地里阴毒着呢,必然要寻着法子弄你。丫头,金陵城水深着,切勿鲁莽啊。”
说完这番话,周九瓮整个人颤动着。
半晌,他起身,走到了怀德身前,抬起枯瘦的手掌缓缓拍了拍怀德的肩头。
怀德垂下头,低沉不语。
其实她认可周九瓮的话。背后的厉害关系,甚至引发的后果她都想到了。
她何尝不知今日之事稍有偏颇,她就要血溅书肆前。
可上辈子她死的太不甘心了。
她安分守己,温顺恭敬,所以害她的人才会毫无忌惮。
今生重来后,她竖起防备,变得尖锐。
她认识到锋芒是有力量的,几次在她的处于险境时助她绝处逢生。
若总以常人之行对恶人之风,那世间的阶级贵贱,因果法则便固若磐石,亘古不变了。
怀德走的这条路,她从不奢求多远,但立誓要换个模样。
堂外起风了,顺着大门肆涌贯进来,沁着凉意。
怀德理清了思绪,心下思定,放下手中的大碗。
对周九瓮道:“老翁,要多招几个伙计,最好有些身手,估计后面几日不太平了。”
周九瓮暗哑着嗓,“放心,这事情交给我来办,别看老头子我平时不着调,可还有些人脉的。”
“嗯。”
今日这一闹,怀德算是入了官差的眼,以后怕是少不了会上门寻衅滋事。
只是如何对付这些手握官权之人,怀德还没有心得。
怀德想了想,或许等下次去沈府参课,可以去请教下沈婉清。
还没吃完的菜粥被风一吹,已经凉透了。阿霜端起碗要再去热一热。
怀德夺过来,“不用,我马上吃完了。”
伴着冷风,怀德囫囵地几口吞下,将将填饱了肚子。
风越吹越大,天上布满层云,滚雷轰响,渐下起雨来。
起先还是游丝细雨,不久便转为黄豆粒大的嘈嘈暴雨,如柱般散落个不停。
大雨连着下了三天。
转眼便到了中秋节。
今早天刚蒙亮,乘着雨,清屏书院的下人驱车送来了刊印好的五百册印书,加之小院赶印的一百册,共计六百册要交付给书院的印书总算是齐活了。
分了两辆马车装运,怀德在书肆外的街上打着伞,指挥搬运。
接连大雨,排水的明渠积满了,水开始向外反涌。
无题书斋临铺的闲玉笔庄在整个街巷的低洼处,水流汇聚着眼见已经和门槛平齐。
笔庄的赵掌柜冒着雨,正蹲在门前的排水沟处。
口中不时咒骂着,隔着雨帘断续地传来。
“他奶奶的,街道司这群狗头差,平日里要钱一个比一个跳的欢,如今大水都封了街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老子要是再多给他一个铜板!老子跟他姓!”
怀德怕雨水渗漏到马车内,还特意指挥在书册上面多加了一层油毡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