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女王的骑士。这个指控在被宣判有罪之前,每一天他都要在龙石岛的黑牢里度过。
“我认罪,我忏悔,直接杀了我不行吗?”巴斯无精打采地坐在潮湿恶臭的稻草之上,向每一个能听见他说话的生物建议着,侍卫、狱卒、黑牢里到处乱窜的老鼠。
令他沮丧的是,没有人采纳他的提议。他被单独关进一间地牢内,大概是以为他会在宣判之前丧心病狂地杀掉更多的人吧。他日复一日的躺在地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根本不在意什么人会来看望他,审判他。他也不再祷告,新神、旧神、所有能被称之为神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都已经破灭了,想得越多伤得越多,一切都是白费口舌。狱卒送来的食物他也从来没有动过,老鼠们很乐意替他享用,就这样,渐渐地,饥饿开始剥夺他的视觉和听觉,这种滋味时隔多年终于再次找上了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狱卒以为他生了重病,他则是盼着自己快点死去。
所以当铁门的锁链发出声响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是他杀了我母亲的骑士?”来人的语调里处处表达着怀疑。
“起来,你这疯狗!这是龙石岛亲王,杰卡里斯王子殿下。”狱卒用脚尖踢了踢他空空如也的肚子。
“哦,国王万岁。”他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声。这个王子棕发棕眼,跟传言一样。
王子没有理会他的无礼,骄傲地宣布道。“你若有冤屈,天父会为你主持正义。”
“是吗?天父在哪里?我记得他长着胡子,手里拿着天平,不是嘴上没毛的小屁孩儿。”饥饿和虚弱让他的语速极慢,但依旧非常刺耳。
“注意你的言辞,囚犯,我现在就能下令让人割了你的舌头。你叫什么名字?”
巴斯定了定神,用假名回答:“埃利阿斯。”
“埃利阿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手扼死了一名贵族骑士,依照女王的律法,应当处以绞刑,你可有异议?”
“没有。”他是个背弃誓言的乌鸦,即便不杀人也理所应当的被绞死,这个结局他也能勉强接受。
“在你被绞死之前,有证人说你在酒馆打听过雷蕾。怎么?你认识我的侍酒?”王子直率地问,或许,这就是他踏入地牢的目的。
“认识?”他苦笑一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她是我的一切。”
杰卡里斯的眉头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我从不知道她还有情人。”
“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巴斯没有去纠正龙石岛亲王的误会,他抬起头,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活人的光。
“雷蕾是自愿为女王效忠的,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你!”王子冷冷地回敬道。
“自愿?”巴斯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你的母亲是会巫术吗?能让她自愿为黑党送死?”
杰卡里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严正声明道:“与我母亲无关,是伊蒙德杀了她!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我弟弟也是死在他的手里。”
“那你们出兵为她报仇了吗?”巴斯说,“没有,相反,你们怕她还活着,悬赏一千个金币要她的命。”
王子紧盯着他,眼神复杂,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开口道:“我们会为她报仇雪恨的,悬赏令只是迫不得已,因为没能找到她和龙的尸体。”他摇摇头,“看在雷蕾的份上,如果你肯在我面前坦承罪行,并表示悔悟,我们可以网开一面,准你穿上黑衣。”
听到这话,巴斯突然笑了起来,笑到肩膀颤抖。“你还有其他兄弟吗,小少爷?”
“我还有三个弟弟。”
“有两个跟你长得不一样吧?”他抬起脸,火光在他凹陷的眼窝中跳动。
“我再说一遍,注意你的言辞!”杰卡里斯的手按上了剑柄。
“她是你的侍酒,你却不在意她的死活,是因为你和你母亲觉得还有别的龙骑士可以替代她。等到你那些漂亮的、银发紫眸的弟弟们为了铁王座跟你翻脸时,你就知道我的雷蕾有多不可替代了。”
“你懂什么?”王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们拥有相同的血脉……”
“血脉?”巴斯猛地扯动锁链,铁环在石墙上擦出了火星,“你们的血都是黑的!小少爷,等着瞧吧,当铁王座开始召唤的时候,你的弟弟们会像饿狼一样扑向你!”
地牢深处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杰卡里斯突然松开剑柄,镶着红宝石的护手在火光中闪烁。“你错了,囚犯。我现在修改你的判决,你这样的恶毒的人配不上一根上好的麻绳,明日黎明,拿你去喂龙。”
这结果正中他下怀,他心满意足。
当铁门重新锁闭时,巴斯突然发问,“就当是满足将死之人一个愿望,你有雷蕾的画像吗?”
没有人回应他,是啊,谁会在死人身上浪费时间呢?
黎明时分,巴斯被龙卫押送着朝前走,脚下的路更是陡峭,砾石锋利的堪比兽齿,海风在岩隙间尖啸,就像丧钟的回音。他饿了太久,狱卒只好给他灌了点热汤,不然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抬头迎着风的方向辨认,正是他被投入地牢前唯一想去的去处,他摇摇头,不禁觉得这些日子的囚禁和那小王子下的命令纯粹是多余。
他站到崖边才知晓龙的巢穴并非都隐藏在嶙峋的山石深处,而是在一片临海的断崖之下,下方也并非一个传统洞穴的入口,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罅,仿佛整片海岸曾被一只愤怒的巨手撕裂。月光只能勉强探入裂口顶端的几丈,其下便是纯粹、浓稠、饱含死亡气息的黑暗。崖壁陡峭如削,攀爬的痕迹早已被岁月和海风抹平。没有下去的路,或许,也没有上来的路。还未抵达崖边,那股令人窒息的腐败腥风已然浓烈到成为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混杂了尸骨和千年铜绿的浓痰。
巴斯在崖边站了片刻,目光空洞地投向裂罅深处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恐惧吗?人惟有恐惧的时候方能勇敢。身旁的龙卫站成一排,像是要唱起什么歌谣,他却不愿再等,深吸一口那腐败而灼热的空气,任它在肺里灼烧。
然后,他纵身一跃。没有惊呼,没有迟疑,如同一块绝望的石头坠入地狱的咽喉。
下坠的狂风撕扯着他的身体,耳边灌满了空洞的呼啸。冰冷的恐惧在心脏炸开又瞬间被下方翻涌上来的滚烫气息所吞噬。他没有撞在预想中的岩石上粉身碎骨,而是陷入了一片粘稠、松软、散发着强烈腐臭的软泥中——那是无数年沉积下来的、混合了海藻、动物骸骨和地穴泥浆的腐殖层。
巴斯挣扎着从这片烂泥中站起,满身污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这里漆黑如墨,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条狭长缝隙外冰冷的月光碎片。空气比刚刚更加凝滞灼热,他侧耳倾听,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此处苟活的小动物们在碎骨间奔逃。更深、更远处,沉重的心跳般的震颤更加清晰了,不是幻觉,每一次律动都让脚下的泥土微微起伏,伴随着一种深沉如海潮的、带着粘滞感的呼吸声,缓慢而悠长,如同一头史前巨兽在长眠中低吼。
温度在急剧攀升,汗水尚未渗出皮肤便被蒸腾,刺得皮肉生疼。腐败的气息陡然增强百倍!它不再仅仅是恶臭,而是凝聚为一种令人灵魂蜷缩的、活生生的恐怖。
洞穴深处,一对巨眼毫无预兆地睁开。
就像地火喷涌的前兆,巨大的、狭长的眼睑抬起,不是幽绿的地狱野火,而是沸腾滚烫的血红!那红光瞬间灼穿浓稠的黑暗,将整个庞大的洞窟内景粗暴地投射出来,如同地狱之门陡然敞开!
他的视线所及,到处都是一片惊人的景象:堆叠如小丘的骸骨,野兽的、人类的——如同地狱的祭坛。破碎的青铜色巨鳞散落各处,像古老战神的遗甲。而在洞穴的最深处,一头庞大的远超常识的青铜色巨龙如同沉睡的山脉般匍匐着。
妈的,这就是龙!
该死!它醒了!!
不是慵懒的苏醒,而是巨龙被彻底吵醒后的暴起!那颗布满扭曲骨棘的巨大头颅猛地抬起,山洞为之震颤。一声撕裂空气、撼动灵魂的咆哮从它布满匕首般獠牙的巨口中迸发!那咆哮声不是单纯的声浪,而是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气势,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巴斯的胸膛上,震得他耳中嗡鸣,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碎裂,他身上粘稠的腐泥几乎被声波吹开!龙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内反复激荡、共鸣,越来越响,末日的号角也不过如此。它棕色的翅膀开始振动,卷起恐怖的涡流,将碎骨和腥风猛烈抽打在他身上!
灼热的龙焰尚未喷吐,但更猛烈、更直接的力量已然降临!
一条粗壮如攻城槌的尾巴,带着足以粉碎城墙的恐怖威势,快如闪电般朝他横扫而来!这并非攻击,更像是巨龙在狭窄空间暴怒转身时无意识的扫清障碍!
巴斯本能地想要闪避,但绝望已让他的身体慢了一拍。他只来得及感觉到一片巨大的、坚不可摧的青铜色城墙撞了过来!那力量排山倒海,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离地飞起,如同被投石机掷出的布偶!
砰!喀嚓!
后背狠狠撞在岩壁上!剧烈的钝痛瞬间席卷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腥甜的气味弥漫开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意识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豁口。
混乱、破碎、撕心裂肺的记忆在这剧痛刺激下,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再次感觉到的不是龙穴中腐败炙热,而是北境严冬时节的凛冽。
年幼时的他居住的临冬城外的一处隐秘宅邸,屋内床上传来微弱而急促的喘息——那是雷蕾,她病了,小小的身体像烧红的炭,靛蓝的眼睛水汪汪的却毫无神采,穿着灰袍子的学士说她快死了,奶妈将□□塞进她嘴里,她都没有力气吮吸。
母亲麻木地坐在炉火边暗淡的光影里,身形僵硬得像尊石雕,对女儿的病痛置若罔闻。大门被推开。寒意裹挟着雪花涌入,险些撞灭了炉火。父亲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门框。他穿着锁甲,外罩硬皮胸甲,腰配长剑,甲胄边缘的金属在门外的微光里反射着冷硬的寒芒。那张平时总是阴沉算计的脸上,此刻被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所点燃,眼珠是冰冷的深灰色,里面跳动着令人胆寒的欲望之火。
“父亲!”年幼的巴斯扑过去,本能地抱住了那条包裹着硬皮甲的腿。那皮革的触感,粗糙、带着金属的腥气和皮革特有的生硬味道,竟与此刻紧握着他、几乎将他勒碎的青铜龙爪鳞片如出一辙!他仰起头,泪流满面,“别走!求您了!雷蕾病得很重!她快死了!母亲她……母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