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着,回头望向母亲,母亲依旧僵坐,仿佛雷蕾的灾厄和他的哭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父亲的眉峰只是短暂地拧了一下,女儿的事于他而言就像是对一只碍事的苍蝇挥了挥手。他的大手按在巴斯头顶,那力道沉得几乎压垮他的颈椎。父亲的目光并未落在病得神志不清的女儿身上,也没看向行尸走肉般的母亲,而是穿透了墙壁,越过了风雪肆虐的荒野,牢牢钉在了远方那宏伟庞大的临冬城轮廓上。
“小哭包,”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诱惑力,如同毒蛇的嘶鸣,“雷蕾不会有事的,诸神很疼爱她,想邀她去作伴而已。”他冰冷的手指用力抬起巴斯的下巴,逼迫那双充满惊恐和哀求的童稚眼睛望向自己燃烧着野心的双眼。那灰眸深处的火焰,炽热而残酷,竟与这巨龙熔岩般的竖瞳一样,都是毁灭的前兆!
“看好我的背影,塞巴斯蒂安!”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铜钉,狠狠凿进巴斯的意识,“待我归来。”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狰狞的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临冬城,甚至整个北境,都将匍匐在我们脚下!而你,我的儿子。”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你将是我的新继承人,未来的北境守护,未来的北境之王!”
每一个称号都像是敲打在薄冰上的重锤,在年幼的巴斯脑中炸开刺耳的轰鸣。临冬城……北境守护……北境之王……这些冰冷的、闪着权力寒光的词汇,像铅块一样砸进他的心里。恐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了,那些冰冷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太过庞大而陌生,远不如雷蕾此刻滚烫的体温来得更真实。
“父亲……我只想要……”他嗫嚅着,想要抓住那双冰冷的大手,“雷蕾病了,学士说她快死了……”他想说雷蕾需要父亲。
“够了!”父亲粗暴地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也彻底湮灭。他猛地抽回被巴斯抱着的腿,巨大的力道带得孩子一个趔趄,“诸神喜欢她就让他们拿去,你还会有新的弟弟妹妹。现在像个男人一样!待在这里,不许软弱!若我失败,你的余生都要为我报仇!”
话音未落,父亲决绝转身。门外风雪凄厉,瞬间吞没了他高大的背影,唯余一串沉重、冷酷、碾碎冰雪的脚步声快速远去,最终融入暴风雪的咆哮。巴斯被推得跌倒在地,额角撞在旁边的矮凳边缘,一阵钝痛。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脸颊贴着冰凉的地面,泪水无声地淌下。
咔哒。记忆深处的门栓发出冰冷的咬合声。亦如此时此刻,他的骨头在岩壁撞击下发出的、清晰得令人齿酸的碎裂声响!
剧痛堪比滚烫的毒液,瞬间从碎裂的骨头里泵射向四肢百骸,却又像一桶混合着碎冰的岩浆,将他濒临涣散的意识强行激醒!取代了记忆回响的,是铺天盖地的、真实的龙吼!腥风如同实质的拳头,混合着碎骨的沙砾,狂暴地打在他已受重创的躯体上!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脆弱皮囊下的脏器在哀鸣震荡!
那只冰冷的、覆盖着厚重青铜鳞片的巨爪,冷酷地压下,碾在他身上一处被巨尾抽裂、每次呼吸都能喷出血沫的伤处!
“呃啊啊啊啊啊——!!!”
骨头在青铜色鳞甲下呻吟、错位、摩擦、比之前猛烈十倍,足以瞬间摧毁神经的剧痛疯狂炸开,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像指间流沙般飞速消逝。
巨龙在俯瞰着他,可能在它眼中,他与地上散落的鼠骨、人类的白骨碎片并无二致!
不许软弱!
“诸神喜欢……就让他们拿去……”
父亲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尖齿,再一次从记忆深处刺出,带着铁锈和权力的腥气。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滑入长夜深渊的最后一刹那,一股灼热滚烫的东西,混合着喷涌出的血沫,猛地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像火山熔岩般狂暴地喷薄而出!
这不再是记忆的回响,而是现实!是他自己的心声!
不!
凭什么?!
凭什么诸神想带走谁就带走谁?
凭什么……这头该死的畜生能像踩碎枯枝一样决定他的生死?
凭什么……他连选择死亡的尊严都要被无情践踏?
濒死的极致痛苦和滔天愤恨的熔炼下,他求死的决心竟在疯狂地扭曲、变形、重组。他会死,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不会独自死去。紧接着一声非人的惨嚎从巴斯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奇异般地从巨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穿透而出。
令诸神侧目的是,龙在听到这声嘶吼,它那副暴戾、准备将他化为焦炭的姿态竟奇迹般地停顿了。
一切都仿如隔世。巴斯顶着前所未有的剧痛从地上慢慢爬起。巨龙骄傲的头颅停止了高昂的咆哮姿态,它低下那颗如同青铜铸就的骇人龙头,鼻翼急剧翕动,滚滚热浪喷吐在他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身体上,那股足以融化铠甲的热度已让皮肤感到焦灼剧痛!
他逼自己直起身,迎着毁灭的风暴,如同拥抱死亡般,无视着那能将一切诅咒终结的焚身之火,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直到阴影完全笼罩了他,龙的那双燃烧着熔岩的深红竖瞳,无情、专注地审视着脚下渺小人类脸上的绝望,嘴角流淌的鲜血以及那双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能流出来的痛苦!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巨龙的头颅,那布满足以轻易咬断钢铁立柱的獠牙、如攻城塔楼般的恐怖存在,微微歪了一下,像某种巨大的、凶残的掠食者,在审视猎物时流露出的一丝难以理解的、近乎于“好奇”的姿态。它的呼吸节奏改变了,不再是即将喷发龙焰前的急促,而是发出一种沉重的、探究意味的低吼,比之前稍弱却更加深沉悠长。滚烫的气流冲击着巴斯的身体。紧接着,它的头颅探低,距离巴斯几乎只有咫尺之遥。
巴斯对它挺直了身躯,顶着满脸的鲜血和污秽。龙似乎被这微弱的、不肯屈服的抵抗目光所触动,它猛地低下头,如盾牌般坚硬冰冷的鼻尖似乎带着千钧之力,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地、极其粗暴地顶撞在巴斯的胸口!
砰!
肋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巴斯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骸骨之上。但一股蛮横、不容置疑自信反而像绞索一般缠紧了他的灵魂!不!他不能昏过去!绝对不能!他必须撑住!必须……回应!
他拼尽全力抬起头,嘴里全是血腥味,视线模糊,但他用那双被痛苦点燃、燃烧着最后一点火焰的眼睛,死死锁定了黑暗中巨龙那双熔岩般沸腾的巨眼!
一个声音,可能来自他的血脉深处,也可能来自他早已遗忘的本能,从他的喉咙中撕扯而出,这吼叫嘶哑、混乱,几乎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Dohaerās!”他高呼。
巨龙的咆哮声,陡然变了调!从灭世之怒,转向了一种震惊又混杂着不解的长吼!好似青铜山脉的身躯,第一次,在如此渺小如尘埃的对手面前,开始颤动!它猛地向后缩回些许,那充满尖刺的庞大头颅甩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和低哮,每一片巨鳞都在摩擦、开合,仿佛它的灵魂也在剧烈撕扯争斗!
“Dohaerās!!”又一声滚烫的话语,在洞窟中滚过。
那对燃烧的血红巨眼,死死盯着巴斯,里面的暴怒在挣扎、在燃烧,却逐渐被一层更复杂、更原始的古老意志覆盖,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硬生生将它扯紧、唤醒!
“Dohaerās!!!”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吼声落地的瞬间,世界凝固了。
巨龙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皮鞭抽打!
一声悠长,仿佛骨头被硬生生弯折而响起的低吼撕裂了黑暗。巨龙的头颅终于不再高昂咆哮,而是以一种超越想象的缓慢、僵硬、又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姿态,沉重地、一点一点低垂下来。
那覆盖着狰狞骨棘的头颅,最终,停在了巴斯勉强站立的前方。巨大的、布满倒钩和粘稠热液的龙吻,几乎触到了他脚前粘稠的腐泥。那双熔岩巨瞳微微上翻,不再是睥睨,更像是一种臣服的仰视——虽然那仰视中依旧燃烧着毁灭与暴戾的火种,但它确实低了下来。巨大的翼膜缓慢地、小心地收敛,铺开在腥臭的泥沼之上,形成了一道巨大无朋的、坚硬冰冷的斜坡。
屈服!以龙最原始、最蛮荒的姿态!俯首!
巴斯的意识在剧痛的浪峰和昏迷的深渊间疯狂摇摆。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他体内碎裂的骨头。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灼痛了他的双眼,可他没有任何犹豫的资本。每耽搁一秒,这头庞然巨兽随时都有可能重回狂暴的本色将他碾为尘土。
他猛地向前扑倒,不是跳跃,而是爬行!断裂的肋骨擦刮着内脏,几乎让他窒息,滚烫腥臭的淤泥塞满了他的口鼻。他就像一条被开膛的蠕虫,在死亡的边缘疯狂挣扎、扭动、蹭行,仅凭触觉和本能向上攀爬,手指死死抠进鳞片的缝隙,脚在光滑冰冷的鳞甲上徒劳地蹬踏,每一次发力都换来体内碎裂般的剧震和喉头翻涌的腥甜。
“嗬……嗬……”,他喘得像漏气的手鼓,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
当他终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片相对宽厚的脊峰时,他嘶吼出声,不是命令,而是纯粹地发泄痛苦。更多的血涌出嘴角,滑落在冰冷的青铜色鳞甲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旋即被高温蒸发殆尽。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身下这座青铜山脉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爆发!巨龙健壮的后腿猛地蹬踏地面,坚硬无比的岩层瞬间炸裂开蛛网般的裂纹!伴随着一声比之前更加恐怖、震得整个龙石岛都为之战栗的怒吼,它那庞大无朋的身躯如同撕裂天空的青铜色投枪,猛然跃起,冲向裂罅上方狭窄的出口!
紧接着,遮天蔽日的阴影裹挟着劲风与碎石,冲天而起!
巴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天力道死死按在龙背之上!狂啸的风瞬间灌入口鼻,耳畔只闻巨龙翅膀撕裂空气的骇人轰鸣!失重感让他的胃袋翻腾!灼热的鳞片摩擦着他残破的身体,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白,在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颠簸与疾升中,只能更紧、更死地抱住这个带来死亡,也能带来无上力量的巨兽!
龙首依旧高昂,月光勾勒出它青铜色的鳞甲上斑驳古老的伤痕。巴斯伏在龙颈之上,浑身血迹污秽,没有丝毫骑龙的荣耀与骄傲,透过汗水和泪水,他看到下方成队的龙卫们正朝他蜂拥而上。
等着我,雷蕾。失去意识前,他想。从今以后,我也会奔赴战场。那个害你性命的渣滓,我要一节一节地掏出他的肠子挂在心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