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疏桐看着那斜阳里的半抹落日,叹道:“好可怜的阿兰啊。”
“是啊。”穆娴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可这样的事,在那种地方并不少见,谁也没办法。”
“并不少见?”顾疏桐不可置信,“那岂不是没有天理王法了吗?官府竟视若无睹?”
“签了卖身契,生死便由人拿捏了。在那些人眼里,她们不过是一件会喘气的货物,死活谁在意呢。至于官府,若无苦主递状纸,谁管这腌臜事?”穆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
“那就逃啊。”
“说得轻巧。”戚夏月闻言笑了声,“往哪逃?且不说馆里看管森严,一旦被抓回,不死也脱层皮。就算侥幸逃脱,与她交好的姐妹必受牵连,轻则毒打,重则……”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摇头:“天长日久,谁还敢动这心思?只能拼命攒钱,指望有朝一日能赎身。可妈妈们怎会轻易放走摇钱树?到那时总能找出千百个理由克扣盘剥……阿兰在馆里熬了八九年,到最后不也就值二两银子。”
一条人命竟轻贱至此,只值二两银子。
一个姑娘出卖年华与身体,到最后竟只值二两银子。
顾疏桐愕然,低声重复:“怎会如此……”
“若如此,怎么还有姑娘去那楚馆呢?”顾疏桐不解,“这等吃人之地,该远离才是啊。”
“谁又甘愿呢?”穆娴叹息,“或被拐骗,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或被至亲……亲手卖入火坑。”
“家里……卖进去?”顾疏桐喃喃低语,又在那重复“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就算顾疏桐不常出门,对外面之事皆不了解,怎么会不知道“卖女儿”一事呢?卖去当小妾、做丫鬟、做倌人,顾疏桐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常事么?
穆娴原先以为顾疏桐家境贫寒,所以没有去过茶楼,也没听过曲儿。可是,若如此,怎会有这么些技艺傍身,还没听过“卖女”一事呢?疏桐她究竟出身何处?
戚夏月解释道:“穷苦人家,活不下去时,卖儿鬻女也是常事。卖给人牙子,为奴为婢,或……便是这般地方。疏桐,你当真从未听闻?”
是的,就是没有。
顾疏桐在宫闱长了这么些年,所见的只有那雕梁画栋与宫墙里的四方天地。她对外界的了解要么是通过那一本本书,要么是从皇子们的口中得知。
她刚出宫时,所见的京城繁华富足。所以她一直以为,现如今的大宁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的。
原来不是,她只见到了京城光鲜亮丽的一面。
可这世间,本就千疮百孔,本就有很多面。
可笑她曾经得知“楚馆”的存在时还唾弃过那些倌人太堕落,为了些风花雪月就忘了礼义廉耻。如今才知,这“堕落”背后,藏着多少血泪与不得已。
或许其中真有那自愿的、贪图享乐之人,但若有选择,谁愿在泥沼中打滚,任人轻贱?
女人没有土地,没有房屋,不能外出抛头露面……若是有的选,谁不想如男子般建功立业,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
原来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多求难得,永远只能退而求其次。
求不得权势与尊严,便安慰自己能得一心人便是圆满。即便是高门贵女,出嫁后也成了依附于夫姓的“某夫人”,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名姓。
究竟是何时起,“愿得一人心”成了天下女子的毕生所愿。谁编织了这名为“情爱”的幻梦牢笼,还要笑她们作茧自缚?
顾疏桐想起小云的那本账本——密密麻麻,笔笔详尽。攒了这么些年,也只有那么一点,离自由那么遥远。
在人们用尽下流词汇,说那倌人只需张开腿便能获取银两,嘲笑她们醉生梦死、自甘堕落的时候,又有几人知晓,许多人踏入此地本非所愿?
顾疏桐说道:“我那里还有些银子,届时……”
“不必了。”戚夏月温和却坚定地打断她,“我帮小云,是因她识文断字,精通音律,赎身后尚能谋一份清白生计,她也一心盼着离开。你想帮人,心意是好的。可有些人脱了籍,反倒断了生路;也有些人早已麻木,不愿离开。这偌大京城,楚馆林立,其中的女子如恒河沙数,你如何帮得过来?”
“夏月说的是,这世间有太多不得已也没办法的事。个人有个人的命,强求不得。”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来时聚集的地方。蔺寒枝的马车早已在那等着,戚夏月拍了拍顾疏桐的肩,笑道:“莫要想了,这本就和你没什么关系的。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蔺寒枝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一席白衣站于暮色里,与每一次等着顾疏桐的时候都相同。
今日也没什么特别的。
蔺寒枝还记着那七声“对不住”,见顾疏桐离得近了,正要开口,顾疏桐却先一步问道,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却说道:“你说,‘命’究竟是什么呢?”
蔺寒枝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他年方二十,研习命理却已十三载。现如今,他的“命定”站在咫尺远近之处,问他什么是“命”。
是啊,什么是“命”呢?蔺寒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他沉默良久,暮色将他清俊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声音低沉,仿佛浸透了秋夜的凉意:“大抵就是……逃不脱、挣不过、避不开吧。”
至少,蔺寒枝逃脱不得、挣扎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