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首的脉案都换了三版了!” 他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警惕地左右一扫,像是生怕隔墙有耳,“陛下昨晚又摔了两个茶盏,满屋子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说到这,他突然凑近,楚知阙甚至能看清他脸上褐色的老年斑,“楚太医您是不知道,陛下枕边那盏安神香都快烧完了,再没个法子……”
话没说完,却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忧色浮现在脸上。
楚知阙望着对方戏做全套的模样,后槽牙轻轻磨了磨。他当然知道新帝裴淮不好惹,那可是书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角色。
传闻陛下年少登基,铲除异己时手段雷霆,连朝堂上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折在了他手里。
只是这烫手山芋突然砸到自己头上,想起成衍腰间的伤口都还没换药,药园里的曼陀罗花期也快到了,那可是制作麻醉散的关键药材,一旦错过花期药效便会大减。
可王公公殷切的眼神、暗含威胁的话语,还有他腰间明晃晃的鎏金腰牌,都让他明白这趟差事怕是推不掉了。
“既如此,” 楚知阙勉强扯出个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将医书重重合上,震得案头药臼里的碎末都蹦了起来,“劳烦公公前头带路吧。”
起身时,衣角不小心扫过桌案,几枚银针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仿佛是他此刻心烦的写照。
楚知阙跟着王公公迈出太医院门槛时,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冻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耳尖瞬间被吹得通红。
青石板路上积着的薄冰碴泛着冷冽的光,在苍白的日光下像是铺了一层细碎的琉璃,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 “咯吱” 声。
正要抬脚前行,头顶檐角垂下的冰棱突然 “咔嚓” 一声脆响,锋利的冰棱直直坠落,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溅起的细碎冰花沾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仿佛是命运敲响的警钟。
抬眼望去,远处一袭藏青狐裘的身影正顶着风雪,撑着墨竹油纸伞缓步走来。
伞骨上凝结的冰珠沉甸甸地挂着,随着步伐晃动,时不时顺着伞面滚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洼。
楚知阙瞳孔微缩 ,对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轻颤,像是冬日里枯萎的芦苇,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间还残留着些许未洗净的药渍,显然是顶着寒风匆匆赶来,眉眼间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楚太医磨蹭什么呢?” 王公公尖着嗓子催促,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划破寂静,鎏金护甲不耐烦地重重敲了敲伞柄,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楚知阙喉结滚动,余光瞥见舅舅原本前行的脚步突然顿住,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般僵在原地。
油纸伞被他迅速倾斜,恰好遮住半张脸,可那双常年浸在药罐里、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他身后的王公公,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惊怒与担忧,仿佛一头被激怒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困兽,随时都可能爆发。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僵持在原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舅舅忽然剧烈地咳嗽两声,浑浊的痰液在喉间滚动,袖口掠过鼻尖的瞬间,楚知阙分明看见他拇指内侧迅速比出个 “停” 的手势,那动作快如闪电,却饱含着深切的担忧。
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王公公已经伸手用力拽住他的衣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混着刺鼻的雪味一股脑涌进鼻腔,熏得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舅舅喉结剧烈滚动,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终究只是将油纸伞往他这边倾了倾,伞面边缘积攒的冰珠 “啪嗒” 一声滴在他肩头,凉意瞬间沁入肌理,像是无声的叹息,又像是无奈的妥协。
“天寒路滑,当心些。” 舅舅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苍老的手掌带着常年抓药留下的茧子,重重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暗藏的力道几乎要将他肩胛骨捏碎。
楚知阙从这异常的力度中,敏锐察觉到舅舅无声的担忧与告诫,像是在说前方危机四伏,要他千万小心。
可在王公公警惕的注视下,他只能面色平静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喉间像是被塞进一团棉花,堵得发慌。
王公公又扯了扯他,狐裘披风扫过楚知阙手背,刺骨的寒意混着不安顺着皮肤爬上心头。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舅舅正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用担忧又无奈的目光,目送自己走向那座巍峨的宫殿。
铅云低垂,鹅毛大的雪片子铺天盖地砸下来,仿佛天河决堤。
楚知阙裹紧身上单薄的月白棉袍,那布料早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枷锁。
睫毛上很快凝了层白霜,每眨动一下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寒风如同利箭,卷着雪粒灌进领口,冻得他牙齿不住打颤,每呼吸一口都像吞进把碎冰,从喉间一路凉到肺底。
远远望见乾清宫飞檐上的脊兽在雪幕里若隐若现,琉璃瓦上堆积的白雪被风卷起,在空中形成朦胧的雪雾。
可脚下的汉白玉石阶覆着厚厚的冰棱,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积雪已经漫过脚踝,靴底陷进雪里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雪水顺着靴筒往里渗,冻得小腿发麻,寒意顺着骨头往上爬。
“王公公,” 楚知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撕得支离破碎,“您有没有伞啊?这雪……”
话音未落,一团雪团正巧砸在后颈,激得他猛地一抖,冰凉的雪水顺着脊梁滑进衣领。
他望着前方王有福狐裘上积起的厚厚雪层,那披风上金线绣着的蟠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心里直犯嘀咕:照这雪势,怕是还没到新帝寝宫,自己真得先发起高热来。
王有福闻声回头,脸上堆着的笑僵了僵,眼角的皱纹里都积着雪粒。鎏金护甲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袖口龙纹金线都被雪浸得发暗,露出几分狼狈。
“哎哟楚太医,老奴来得急,小太监都没带一个过来。” 他抬手抖了抖披风,积雪簌簌掉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要不您先躲这廊檐下避避?老奴去前头找把伞来?”
说话时,他浑浊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扫过楚知阙冻得发青的脸。
楚知阙盯着对方眼底闪过的算计,喉结动了动。
这皇宫长廊四通八达,九曲回环,真要让王有福离开,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寻到。
况且圣命在身,拖延不得,若是耽误了给新帝看诊,怕是脑袋都要不保。他强撑着挤出笑,冻僵的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不劳公公费心,走吧。”
说罢抬脚踩进新积的厚雪里,靴底立刻陷下去半寸,膝盖都被雪埋住,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王有福盯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模样,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转身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猩红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一道刺眼的血痕。
楚知阙望着那道渐渐没入雪幕的身影,忽然想起舅舅临别时担忧的眼神,想起他重重拍在自己肩头的那两下,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
此刻后脊却泛起一阵寒意,他知道,这趟为帝问诊,怕不是比这肆虐的风雪更难捱。
宫墙下的积雪中,隐约露出几行凌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