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齐到金沙滩去接应武松，虽渡船与众人还有百余尺距离，但晁霖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站在渡船上的武松的模样：

他散着头发，前发齐眉，后发及颈。头戴铁戒箍，脖围人头骨。身披皂布直裰如云，腰系杂色繐绦如蟒。腰别两口戒刀，俨然一副行者样子。

晁霖见船上只有他一人，心中突生不好预感：

这个时间段，这身打扮，难道…？

船近了岸，武松从上走下，见了晁盖跪下便拜：“小弟武松，今日来投梁山，望天王哥哥不嫌，留武松在山上，小弟不胜感激。”

晁盖赶忙扶起武松，“兄弟，前番你上梁山时我便对你心生敬仰，只是你不愿落草，我便未曾强留。如今你来投我，我自是不胜欣喜，只是，你哥哥武大兄弟呢？”

武松闻询浑身一震，随后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呼吸加重，双眼渐红，声音浮虚微抖：“我哥哥他…死了。”

众人听之皆惊，倒吸一口凉气。而晁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腿一软差点栽在地下，还好被身边的杨志及时扶住。

“武二哥，你说什么？”晁霖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毫无力气，她靠在杨志怀里，声音攀上颤抖，语气是不敢置信。

晁霖之于武松，就如溺水者见到救命稻草。他大步走向晁霖一把将她抱住，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晁霖大脑一片空白，心底是数不尽的悲伤与无力。

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救了武大了，明明自己让他们去寻找属于他们的安稳日子了，为什么结局还是如此？

“二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晁霖呼吸沉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的这几个字。

武松渐渐不哭了，他放开了晁霖，只抽泣着说自己错了。众人将他带进聚义厅，为了方便鲁智深和杨志安慰他，便让他坐在了二人中间的座椅。武松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而后便将他与武大离开梁山后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和哥哥自三月下了山，返回阳谷县收拾东西准备回清河县，可没成想刚进了阳谷县便撞见潘金莲与西门庆那对奸夫□□在街上闲逛，我一时愤怒想讨要个说法，我哥哥却拦住我，叫我想想你说的，莫要生事。

“我想走，可是那对狗男女却拉扯住我和哥哥，对我二人极尽羞辱，言语辱骂，龌龊不堪。他二人提起小霖当时对他们的警告，又挑衅道他二人现在没走，不也平安无事，又说及小霖不过一介泼妇，是我的一个外室，只不过以兄妹相称。那时我便再也忍不住，跳下马车一拳打在西门庆脸上。我将之前与当时的所有愤怒都发泄出来，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才放开了他，可正是我那日的鲁莽与不过脑子，害死我哥哥。”

“甚么鸟话！”鲁智深一拍桌子站起：“俺们小丫头是俺们的心头肉，如何让那对腌臜狗男女如此置喙！兄弟你莫要后悔，换做是洒家，洒家也定会如你一般，还必要敲开他二人的脑壳才好！”

“就是！洒家从未听过如此不要脸的言语。这俩鸟人，俺真该一早下山砍了他们！”杨志也十分气恼，怒发冲冠。

“大师，杨志哥哥。”晁霖摇摇头，“继续听武二哥说。”

“后来我与哥哥收拾完东西要走，却被那西门庆家的家丁们围住了房子、拦住了脚步。他们说我重伤了西门庆，要拉我去报官，可我又如何能遂了他们的心意？我三拳两脚将所有人撂倒，之后便驾着马车驶出了阳谷县，可我兄弟二人跑出去连十里都没有，就中了另一伙家丁的埋伏。他们射杀了我们的马，举着刀将我二人围了起来。

“若我单枪匹马，自然是不怕这群鸟人，可他们拿我哥哥威胁我，我只能束手就擒。回了阳谷县，他们没有将我二人拉去县衙，而是带入了西门庆府内。

“西门庆将我兄弟二人架起来严刑折磨了七天，不给我二人吃、不给我二人喝，我身强力壮自是能挺过，可我哥哥他…”

武松说到此声音哽咽，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哥哥就那么被他折磨死了，死在他家里、死在我面前。我当时的心也死了，我叫西门庆一齐杀了我，可他却在我面前鞭打我哥哥的尸体，还将我哥哥的头割下来，吊在了折磨我二人囚室的前。

“我再也受不了了，当时的怒火与悲愤使我大脑一片空白。我记不清我是如何挣脱的束缚，也记不清我是如何杀了西门庆全府，我只记得我收起了我哥哥的尸体，割下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脑袋，为他报了仇。

“我哥哥死了，我心灰意冷去县衙自首，我本一心求死，那县衙却对我手下留情，将我刺配了孟州。我想着，既我命不该绝，那就留着这条命，若以后还能还做清白躯，便继续苟活于这世间。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

武松将自己之后至十字坡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结识施恩，打了蒋门神，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孙二娘教他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又给了他一封信交给他们的结拜兄弟鲁智深；他又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再一路行至这里的故事与大家讲了，众人听之，皆感叹他的命运不济，又感慨他的英雄豪气，安慰他拂尽他的悲伤，可只有晁霖浑身冰冷，深深地陷入了内疚与自责当中。

她自以为救了武大，自以为改变了武松的命数，可命运的车轮如常前驶，弯弯绕绕后依旧碾压了故人。

她什么也没改变，还让武大死的更折磨、难过。

她感觉到一阵窒息恶心——那是悲伤过度的反应，也是极度后悔的表现。

她突然很恨自己，她有许多次机会可以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可她却因为自己对潘金莲的一念仁慈，还想着不沾上人命好让武松能有退路，导致了她想救下的人没救下、她想保护的人没保住。

她也很怨自己，如果当时武松来梁山她没有让他下山，而是将他硬留在山上，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为什么自己想要武松去安稳度日？为什么不信天罡地煞的注定？为什么一时心软？为什么就放了武松下山？

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切都没阻拦下来，还自作聪明般做这做那，却忽视了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犯错？！

愧疚自责与懊悔愤恨在她脑中翻起惊天巨浪，她站起身走到武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空洞，声音沙哑：“武二哥，节哀。”

她不顾众人的目光机械般走出聚义厅，她现在头脑麻木、感觉窒息、胸膛愤恨、思绪愧疚。她一路走到西南水寨，脱了鞋，将脚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却发现丝毫没有用。

她犹豫都没有犹豫，向前一倾，将自己拍在了湖水里。

寒冬腊月，冰冷的湖水浸透了晁霖的整个身体，刺骨的寒冷令她寻回了属于自己的理智，也带回了她的情感。她再也控制不住，在水中痛哭起来。

无序的呼吸使湖水猛烈地灌入她的口鼻、呛入她的肺中。她突然想让自己就这么淹死吧，淹死虚假存在的自己、淹死无知仁慈的自己、淹死愚蠢自大的自己。但她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调整呼吸，只觉得好累。

她任由着身体下沉，只当做清醒着休息，却突然听得扑通三声，身边湖水波动，三个黑白人影向自己游来，将自己一把捞起。

晁霖毫无准备地从湖水中起身，在接触到冷空气时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她知道是二五七捞的自己，刚想抬头骂他们三个几句，就见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白袍。

她心一哆嗦，抬起头，果然对上了吴用满是怒气的双眼。

很好，完了。晁霖瞬间泄力，认命地闭上双眼：吴用准以为她在自杀。

“你真是越长大越有出息了。”吴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冷笑着开口。

“不是，加亮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那啥，不是自杀。阿嚏——”晁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吴用一怔，抿起嘴不再说话，愤愤地开始解自己的貂裘。

他刚才见晁霖失魂落魄的走出聚义厅，只以为她是因武大的逝世而感到难过，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他偷偷跟在晁霖身后，却发现她走的方向越来越不对劲，赶忙回去叫了二五七下来时，晁霖已经沉在湖水里了。

那是他活了二十九年第一次大脑空白、呼吸停滞，他看着二五七相继跳入水中，可他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甚至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突然很害怕上来的人不是他想要的活生生的人，直至晁霖毫发无损地被捞上来，他才觉得自己也活了过来。

他看着晁霖被冻得哆哆嗦嗦、嘴唇发紫的样子，怒火却涌上了心头。自己差一点就失去活着的意义，就因为面前这个姑娘的不自我珍惜，他都想好该怎么骂她一大顿了，却被她的一个喷嚏化了心。

“二爷五爷七爷。”吴用将貂裘包在晁霖身上，咬着后槽牙对三阮道：“把她送回房间。”说罢，他就转身离去，再不曾回头。

晁霖看着吴用的背影，心里惊讶吴用竟然没有骂她，紧接着她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哦，原来是在心里骂我啊。

大冬天泡在水里的后果就是大病一场。晁霖躺在床上，浑身发冷，额头滚烫，脸颊通红，被晁盖喂了好几天药。

“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但是你也太任性了，什么季节啊还往水里蹦？一个女孩子，冻坏了怎么办？”晁盖一边吹着药，一边不厌其烦地轻声教育着晁霖。

“我知道了。”晁霖往被子里缩了缩，这些话她天天都要听晁盖说一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武二哥最近怎么样？”

“他没事，林教头还有杨制使、大师他们天天带他去吃酒，他的伤痛之情慢慢也就会缓解了。”晁盖将药勺递到晁霖嘴边：“就是你呀，若再如此我便真的生气了。”

晁霖抿了一口药，苦得她舌头直发麻，比她喝的治脸的药还要苦得多的多的多。

“我知道了哥哥，我真就是想清醒一下，没想自杀。”

晁盖将药喂完后笑着瞪了晁霖一眼：“我知道，傻丫头。”他站起身用衣服蹭蹭手，又摸了摸晁霖的头发：“不早了，我走了，你快些睡觉吧。”

这副药的副作用就是让人发困，所以晁霖从来都是在睡觉前喝。晁盖离开后她的脑子昏昏，很快就泛起了困意。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房门被拉开的声音，之后一只冰凉的手附上她的额头，又轻轻滑过她脸上已经不明显的伤痕。

她虽困得睁不开眼睛，但知道这手的主人就是吴用，他手指墨香混着松木的气味早已经出卖了他。

她很无奈，自己躺在床上这些天大家都来看过她，吴用白日里不来，偏偏晚上偷着来，还以为自己没发现他。

她突然想起自己被三阮捞起来那天吴用咬牙切齿、压抑着怒火的表情，也许这就是他不愿意跟自己面对面的原因吧——怕控制不住自己大骂她一顿。

迷糊之间，她听见一声轻叹，脸上冰凉的触感也随之消失。门又被拉开，而她也在迷蒙之中彻底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