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霖到了江州牢城营门前，却进退两难了。

进，她是梁山的人，被发现就是杀头死罪；退，她不知道还能去哪找戴宗，白来一趟。

她皱起眉，决定先观察观察，终于在她在牢城营门前蹲点了三天后，确认了谁是戴宗：

戴宗身材高瘦，面容清朗，头戴尖帽，脖系红巾；腰别名牌，足穿长靴，来去如风，绝世独立。

在他第四日从牢城营走出回往家中的路上，晁霖成功地将之拦住。

“你是谁？为何拦我去路？”戴宗疑惑地看着晁霖。

晁霖对戴宗拱手行礼，笑着道：“在下水泊梁山晁霖，特来拜见戴宗哥哥。”

“你是晁霖？！”戴宗震惊：“你…你来找我作甚？”

“郓城县宋江不满一月后将至哥哥处，我这里修书一封，烦请哥哥多多关照。”晁霖说着，从怀里掏出吴用写的信递给了戴宗。

戴宗快速地看完了信，继而点点头，寒暄道：“吴学究近来可好？”

晁霖笑起来：“吴军师一切都好。”

戴宗听到晁霖名称上不同的叫法也笑起来：“如此便好。”

戴宗邀请晁霖吃酒，晁霖笑着拒绝了，说自己喝多了就会晕倒，还是算了。她又问了戴宗琵琶亭在哪里，戴宗告诉她出了城沿着江边往西走就是。她谢过戴宗，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她揣好张横的家书，没有骑马，走出江州城，来到了浔阳江边。

她沿着江畔一路西行，白云鸥鹭，翻浪凉风，俨然一副好景象。没走多远，她果然看见一座前沿江、后靠房的白壁大亭，再向前看时，江边一排杨柳树下系着许多的渔船，一字排开，犹如一条长龙蜿蜒而去，遥不见头。

她知道这就是张顺的行当了，于是她走过去，叫住一个正在织网的渔夫，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你们鱼牙主人在吗？”

那渔夫抬起头看了晁霖一眼，摇摇头：“未在。”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呢？”

“不知道，我们主人有时一早就来，有时夜晚才来；有时一来七天都不走，有时七天一次也不来。这都说不准的事。”

晁霖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决定先等一等，毕竟现在才是早晨。她找到一处阴凉坐下，终于在烈阳正午时，听到了许多声主人来了。

晁霖知道是张顺来了，她顺着声音转头，只见张顺头戴一顶大草帽，遮住了脸，不见容貌。他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粗布汗衫，身材健硕，露出的皮肤白胜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看到张顺身边有一个渔夫往自己的方向一指，张顺顺着看过来，她冲张顺一笑，摆了摆手。

张顺向晁霖走来，而晁霖却在看清他的脸时愣住了：

张顺今年只有二十岁，巴掌大小的脸，滴溜溜一对无辜圆眼。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面如傅粉，美如冠玉。沈腰潘鬓，清新俊逸，浑身上下充满了少年之气。

“听这里的渔夫说你打听我，姑娘，何事呀？”他一笑，还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春光恰与少年同，十里清风慕天青。

晁霖觉得，遇见张顺，便是如此。

“你是张顺吗？”她还是要先确认一下。

“是我，你是何人？”张顺打量了一遍晁霖，又问道。

晁霖看了看四周熙攘的人群，对着张顺一笑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张顺哥哥，你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二人于琵琶亭内坐下，晁霖拿出张横的家书递给张顺，张顺见之一喜，飞快地拆起了信。

张顺看完信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晁霖，好奇地问道：“你见过我哥哥了？”

“见过了。”晁霖点头，心里却想着后悔见过了。

“这信是你写的吗？”张顺笑起来，“不会是他逼你写的吧？”

“是我写的，不是他逼我写的。”晁霖回答，想着是我自己非要当这个大冤种。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何人？”张顺紧紧地盯着晁霖，想着她见过了他哥哥还帮他哥哥写了信，那她定不是一般人。

晁霖微微一笑，回答道：“我是晁霖。”

“原来是你呀。”张顺惊讶地吸了一口气，转而又笑起来：“我就说嘛，能见过我哥哥还毫发无损的，定非常人。”

“姑娘大名，久仰。”他对晁霖抱了一拳。

“哥哥客气。”晁霖回了一拳。

“姑娘来江州所为何事？不只是给我送信这么简单吧？”张顺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显得异常可爱。

晁霖也笑起来，将宋江刺配、自己遇李俊张横、给戴宗送信、再来寻他的事都与张顺讲了。张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慨道：

“原来是这样，宋公明大名鼎鼎，姑娘铤而走险，也是忠义之士。”

“张顺哥哥抬举我了。”晁霖谦虚一笑，继续道：“如今我江州一行功德圆满，明日且就要回梁山了。”

“妹子你来一趟，怎地如此着急回去？我索性这几日无事，不如你再在此留两日，我带你玩耍玩耍。”张顺拍拍胸脯，对着晁霖一扬眉。

“不必麻烦了张顺哥哥，我还是回去吧。”

“哎？这怎么是麻烦呢？你与李大哥和我哥哥都算有交情了，我怎地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妹子别推辞了，就这么说定了！”

晁霖看着一脸真诚的张顺笑了起来：“好吧。”她答应了。

晁霖在江州城里留了五日，每日她不是被张顺拉着四处游玩，就是跟他一起坐在渔船上钓鱼，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可她算着日子，如今已经是五月初，再过一阵宋江就该到江州城里了，她得走了，得回梁山准备劫宋江去了。

当她在江边跟张顺说自己得回梁山的时候，二人谁都没注意，一个小渔夫，偷偷地离开江边，跑向了江州城方向。

“那妹子回去路上多加小心，若是无事，再来江州城看看我。”张顺站在水边，笑着向晁霖道别。

“自然，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晁霖笑着回应。

很快就会在白龙庙再见的。

“是吗？那我倒是十分期待呢。”张顺一脸阳光。

晁霖回到江州城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走出客栈大门，却突然发现街上多了许多官兵正在巡逻找人。她心生不好预感，赶忙骑上马准备溜之大吉，刚跑过一个街口，就听得一声“在那里！”。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却与街上的许多官兵对上了眼。那些官兵一看到她，便都大喊一声“梁山反贼哪里跑”，之后便全部向她奔来。

果然被发现了！晁霖心惊，再想向前跑时，却发现四面八方都围上来了许多官兵。她心一横，想着搏一把也比束手就擒强，于是右手拔出剑，左手拉紧马缰，双腿一夹马肚子，快速向前奔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跑到的城门口，她只记得飞溅的红血、温热的触觉、此起彼伏的痛呼、还有大惊失色地尖叫。她一袭白衣被尽数染红，一张俏脸也血迹斑斑。城门口的士兵摆出尖木桩阻拦她的去路，她甩出飞刀放倒士兵，又一拽马缰飞跃木桩，跑出了城去。

她不敢松懈，也没敢停下。她跑进树林，以为自己暂且安全时，前路却突然出现许多官兵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勒马想要回头，后路和左右也围上了许多的官兵。

前阻去路，后断来路。晁霖紧紧地攥着马缰和剑，死死地盯着四周的官兵，停在了原地。

“大胆梁山贼寇，胆敢只身一人前来我江州！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为首的骑马官军威胁道。

晁霖没说话，只一双眼在向四周不断地观望——她在观察从哪里可以突围出去。

“别看了。”那官军继续说道：“你已经被包围了，逃不出去了，乖乖下马就擒吧。”他说着一摆手，四周便围上了一圈弓箭手，各个都拉满了弓，只要他一声令下，晁霖就会被射成刺猬。

“看到了吗？你要是足够聪明，就知道怎么做。”

晁霖抬起眼与那军官对视，眼神冷冷，让人不寒而栗。沉默许久，她突然轻声笑道：“你想抓我吗？这个大功，你有命立，恐怕没命享！”

她说着就策马向那军官飞快奔去，在他一脸惊恐下令的同时划开了他的喉咙。她又杀了那军官的左右副将，勒马转身，从官兵侧翼突围了出去。

这是她刚刚观察到的突破口，前军与右军交界不合，而她要在这里突围就必须出其不意——那军官正好帮了她。

身后的箭如雨一般向她袭来，纵使她千躲万挡，也终究抵不过箭雨的密度。她的右侧大臂中箭，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箭头埋入了她的骨头里。她的后背和后腰也都中了两箭，剧烈的疼痛使她脸色瞬间苍白，她在心里骂尽了脏话，却依然缓解不了疼痛。

但她终究还是跑了，因为她杀了官兵的头领，群龙无首，没人发号施令，便也无人来追。

晁霖纵马跑了许久，从和煦微风跑到烈阳高照；从刺目阳光跑到橘云飘起。身上的伤扯痛着她的神经，也迟钝着她的大脑。她能感受到热意自伤口蔓延至全身，却渐渐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她发现自己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眼前也逐渐地迷蒙发白。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她咬紧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在下一秒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摔在地下时，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右腿腿骨断裂的声音。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趴在地下暗骂着强撑抬头，却发现是乌云踏雪倒下了。

她这时才发现乌云踏雪的屁股和后腿也中了许多箭。它又痛又累，倒在地上痛苦地嘶鸣，滴溜溜的乌眼向晁霖望来，眼里流下泪，眼神与人的眼神如出一辙。

后来晁霖回想起今日情形，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乌云是在告诉自己，告诉自己你已经尽力了，莫再强求了。

我恨江州。

晁霖咬着牙向乌云爬去，这里是宋江的滑铁卢，也是她的滑铁卢。

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右臂了，她用颤抖的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她知道乌云已经活不了了，就连她自己能不能活现在都是未知数。她拂上乌云的眼睛，也闭起自己的眼睛，抬落手之间，乌云踏雪断气了。

晁霖俯在它的身上，用手细细抚摸过它的脸。

乌云陪着她走过四年，陪她去了东京，上了梁山，历经沧州，走过青州，却最终死在了江州。

她流下两行泪，埋首于乌云的脖子，再没力气睁眼了。

“也许我不该来，也许我该推翻书中的故事，也许我该阻拦宋江上山而不是帮助他，也许我就不该开始这堆烂摊子。

“可那样我怕宋江会死掉，我怕晁盖也会死掉，我怕梁山终有一日走上诏安的道路，我怕兄弟们逃脱不过命运的注定。

“乌云，你死了是我的错，就像武大的死也是我的错。我自持晁霖的武艺高强，却忘了我性格的冒失自大，我从来都没有吸取过教训，所以把我自己都搭了进去。

“我若是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回到学校里，我只是睡个午觉就到这里了，这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梦也说不准。不过这一切要是假的的话，我大哥肯定又会哭的。

“我曾只以为他们是书中人，可我来了才发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这四年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比我在现代全部十八年都要快乐，我想改变，所以才一次次做出这些傻事。

“大哥，加亮，公明，一清，兄弟，哥哥们，我该拿什么，才能永远地留住你们？

“吴用，这次我要是能回去，你可别再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