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抬手揉了揉晁霖的头发,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不是呢?”
晁霖闻言瞳孔骤然一缩,猛地转头看向他,而他只是歪歪头,又眯了眯眼,直起身,嘴角微扬。
“别问。再说,贫道就该折道行了。”公孙胜挑着眉,眼里带着些促狭的笑意。
晁霖眉间微动,心底倏地滑过一丝触动,神色似有松动。公孙胜见之一笑,忽而对着不远处的拐角悠然开口:
“哥哥,出来吧。”
拐角处再次走出一个身影,晁霖却瞬间僵在了原地。一时间大脑嗡嗡作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身玄色窄袖长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色祥云宽边锦带,外披一件墨黑色缂丝披风。乌发束起,用一顶白玉银冠固定住。站在黑夜里,仪容端正,身姿挺拔,硬朗坚毅。
直至他唤了她一声小霖,晁霖才如梦初醒,随后愕然失色,下意识拔腿就想跑,可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一动也动弹不得。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看着面前与自己一脉相连、同气连枝的亲哥哥,僵硬地喊了一声:
“哥哥。”
公孙胜走进拐角,为兄妹腾出说话的空间。晁盖的眼里似是闪着泪光,他走近晁霖,不由分说地直接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小霖,哥哥错了。”
晁盖的声音像是梗在了喉咙里,酸涩喑哑。他极力忍住眼里的泪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响在耳边,晁霖睫毛轻颤,心中一片混乱,既而又腾起大片大片的难过。
晁盖爱晁霖。
这点她心中十分清楚。
她来到这里,又不知道原本的晁霖是什么样的,所以她一直都在做自己,偏偏又没有人与她说她不像晁霖了。
她以为晁霖与自己是一样的性子,可几年过去,她在这里最在乎的人却给了她当头一击——
他说她的性子,与自己妹妹的不一样。
或许曾经也是一样的。
只是单纯的晁霖,和单纯的她,都永远地留在了七年前的那个春夜。
她其实就是害怕面对晁盖才从梁山跑开的,那日他冰冷又绝情的目光实在是刺痛了她。可她并不怪他,她知道晁盖情绪爆发的大部分原因都源自于自己的不坦明——可她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与他说。
毕竟,她是真的心虚。
她想直接将完好的成果端给晁盖,可现在她想,或许比起梁山、比起未来,晁盖更想要的,是自己妹妹的坦诚,和爱。
于是她终是泄了力,反抱住晁盖,轻轻地、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
“哥哥,别哭了。”
她的声音轻柔低沉。晁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生怕再一放手,他的妹妹就又会跑走不见。
“哥哥不该说那样伤你心的话、不该怀疑你,小霖,小霖…”他阖着眼,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对不起,哥哥错了,哥哥大错特错了。不要再生哥的气了好不好?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回家?晁霖目光一闪。
她想回梁山吗?
当然。
可是回去后呢?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她为他们改命的脚步不会停止。
那晁盖呢?
话已经全部说出来了,他能理解她了吗?
怀里的人沉默着不回话,晁盖微微直起身子看向自己妹妹,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开她的双臂。
“小霖…”他两眼泛着哭过后的血丝,脸色略微苍白,心中泛起一阵慌乱,“你不肯…跟哥哥回去吗?”
晁霖嘴唇微抿,眉间也不自觉微微蹙起。
“哥哥。”
俄尔,她终是轻叹一口气,仰头凝望着晁盖,“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晁盖微微一怔,既而十分悔恨地摇着头,“哥哥不该对你发脾气的。”
闻言晁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垂下眼,嗓音沉沉:“其实,也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不该瞒着你那么多事情的。”
“哥哥现在明白了。”
晁盖对晁霖作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却是笑中带泪:“这么多年,你委屈了。你为我、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哥哥却还怪你什么都不肯说。”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泛起一阵心疼。
“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只是我一直都还傻傻地以为,你还是从前东溪村那个肆意自由、无拘无束的小丫头,却忘了,你如今,更要比哥哥厉害千百倍了。
“哥哥从前说过,希望你此生的命,是平安开心。可这天赐的天赋,却让你每日都过得如屡薄冰。”
他说着叹出口气,心脏传来闷闷的钝痛,看着晁霖的眼神里满是疼惜。“所以从今往后,如若你不愿说,哥哥便不会再问。哥哥知道你的压力太大,所以就算无法分担,也绝不会再向你添压分毫。但小霖,哥哥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无论何时,真的承受不住的时候,就同哥哥说说,哥哥与你一同想办法。好不好?”
晁霖心中一阵悸动。
血缘这种东西非常奇妙,它是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流着相同血脉的人紧密相连。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岁月如何更迭,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与默契,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
晁霖与晁盖天生默契,只是两个人都太过在乎对方,不同的表达方式,却在拉扯的过程中,都伤害到了对方。
但好在,晁盖是晁盖,晁霖,也是晁霖。
血脉相连,心,更紧紧相依。
晁霖的唇边逐渐漾出一抹笑意,“好吧。”她微微歪头,一扫心中阴霾,展颜一笑。
“哥哥,那我们,回家吧。”
晁盖去寻晁霖的那夜,面对空无一人的院子、怒气几乎压抑不住的吴用,失去的恐惧和至痛感席卷而来,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而艰难,胸口似有千斤重。
心剧烈地绞痛,大脑嗡鸣作响,吴用的每一句指责他都已听不清。
眼眶越来越红,到最后几乎快要沁出血来。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听见自己用同样颤抖的声音问吴用道:
“小霖,去哪了…?”
而对面的白衣书生只是冷笑,“去哪了?您何必在意一个不是自己妹妹的人的去向?”
说到此他已被气笑,“晁保正,晁天王!你脑子是突然在梁山泊里泡了吗?!就因为小霖有些事情不愿意和你说,你就说她不是你妹妹?你没事吧!?”
“她有独立的人格,不是你的菟丝花!她有自由生长的权利!晁天王,你说的无论如何都相信她、支持她的话语,是被后山的野狗给吃了吗!”
吴用发泄完怒气,愤愤一甩羽扇,双眸冷冷一眯,声色冷厉地对晁盖道:“小生不知道小霖去哪了,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晁霖离山的二十日后,公孙胜优哉游哉地闲步进了吴用书房。彼时吴用正坐在檀木书桌后看着书,见他进来,没好脸色地翻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翻书。
“军师先生。”公孙胜坐在吴用对面,语调似笑非笑。
“不在。”吴用头都没抬,冷冷回道。
“嘶——”公孙胜眯眯眼,“贫道说你哪来的这么大脾气?哪位兄弟又惹着你了?”
吴用一声冷笑,“这不就在小生眼前呢吗。”
公孙胜闻言挑眉轻笑,故意道:“自小霖离山,军师,你还真是看谁都不顺眼啊。”
果然,从“小霖”这两个字一出口,对面的白衣军师便是一顿,随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
“你有事?”
“有事。”公孙胜气定神闲地回道。
吴用眉心微蹙,“说。”
“小霖去哪了?”公孙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不知道。”
“不知道?”公孙胜一挑眉,“还是…不想说?”
“你无不无聊?”吴用微眯了眯眼,脸上微微泛起冷怒之色,“不知道。”
公孙胜闻言神色不改,十分从容地一摆浮尘,淡定开口:“小霖下山那日曾来过你的书房。贫道不信,她没告诉你她要去哪。”
“重要吗?”吴用反问:“无论她去哪,早晚都会回来的。”
“换做别时,贫道肯定是不急着寻她回来,但是…”公孙胜神秘一笑,“下个月,梁山,将有大事发生。”
“什么大事?”
“你先告诉贫道哪里能寻到小霖,贫道就告诉你什么大事。”
吴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套我话?”
“实话。”公孙胜眼里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况且,这件大事于小霖来说,也很重要。
他拉长语调,更添了几分蛊惑意味:“百益而无一害啊——军师。”
吴用定定地盯了公孙胜好一会儿,见他那张从容散漫的脸上并无欺骗之色,又听闻事关梁山、晁霖,略一迟疑,终是蹙着眉松了口:
“东京。”
公孙胜闻言笑起来,话语里更添调笑:“你果然知道。
“军师,小霖对你,当真是不一般呢。”
吴用也是一笑,却是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他说:
“别烦我。”
一个月后,石碣天碑出世。同日,太师蔡京于家中薨逝。死亡原因:
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