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的嗡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初衍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昏睡深渊,身体的重量完全倚靠在身边那坚实而微凉的支撑点上。他苍白的脸颊贴着柏闻屿肩颈处的衣料,滚烫的额头传递着不正常的温度。那只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因为无意识的放松,从紧紧环抱自己的姿态中滑落,软软地垂在身侧。
随着大巴车碾过一个稍大的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初衍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那只垂落的、包裹着纱布的左手,被惯性带动着,无意识地撞了一下自己叠放在腿上的右臂。
就是这一撞。
一个黑色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手机,从他右腿外侧那个洗得发白、并不牢靠的校服裤口袋里,滑了出来。
手机无声地掉落在初衍和柏闻屿座位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屏幕朝下。
柏闻屿正垂眸看着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依旧只是遮挡),身体因为刚才的颠簸和初衍的倚靠而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尽量减少惊扰。然而,那物体落地的细微声响,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极其轻微地侧过视线,目光落在脚边那个不起眼的黑色旧手机上。屏幕朝下,只能看到磨损严重的塑料后壳。
他本不想理会。
一个旧手机而已。
但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的刹那——
那朝下的屏幕,因为刚才的撞击或者某种巧合,竟然……微微亮了一下!
不是来电或信息的提示光,而是屏幕本身被激活了,短暂地显示出锁屏界面。
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一两秒内!
柏闻屿那远超常人的敏锐视力,清晰地捕捉到了锁屏界面上方,弹出的两条**旧消息预览**!
发送者备注:**妈**。
时间戳显示是**一年多前**。
第一条消息预览(来自“妈”):
**[……别跟我提什么画画!那是不务正业!烧钱!能当饭吃吗?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考正经大学找正经工作的!不是让你搞这些没用的!那个美术高中你想都别想!分数够怎么了?艺考过了又怎么了?我不同意!……]**
第二条消息预览(来自“初衍”):
**[画画是我的梦想,我感觉我沉浸在其中,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使我快乐……]**
但紧接着,就在这条消息下面,紧挨着又弹出一条来自“初衍”的预览:
**[……那个学校就那个学校吧,都一样。]**
屏幕很快暗了下去,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柏闻屿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凝固在脚边那个重新变黑的旧手机上。引擎的嗡鸣,车厢的低语,身边初衍滚烫的呼吸……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离。
他脑海中,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无声地炸开!
那些破碎的、矛盾的画面,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逻辑性,瞬间串联起来!
美术课上那幅惊艳冰冷、充满孤独诗意的星空图。
张老师激动不解的质问:“为什么不去考美术学院?”
苏曼惋惜又热情的邀请:“曼陀罗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初衍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一些原因”。
还有他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象征着无声反抗和绝望的伤痕……
以及此刻,手机屏幕上那两条被时光尘封、却依旧血淋淋的旧消息预览。
原来如此。
不是没有光。
不是没有路。
而是那通往光明的、他唯一渴望的道路,被最亲近的人,用“不务正业”、“烧钱”、“没用”这样冰冷而现实的理由,亲手、粗暴地斩断了!而他自己,在短暂的、带着血泪的挣扎(“画画是我的梦想……那使我快乐”)后,最终选择了麻木的妥协(“那个学校就那个学校吧,都一样”)。
那句“都一样”,包含了多少绝望的放弃和自我否定?那种被迫放弃唯一能“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快乐、被迫走上一条“都一样”的麻木道路的痛苦……是否正是后来那一道道伤痕、那一次次走向深渊的根源?
柏闻屿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冰冷的愤怒(对那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沉重的窒息感(对这份被扼杀的梦想的)、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对初衍那份绝望妥协的理解)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轰然爆发!冲击着他坚固的壁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视线。
目光不再是落在脚边的手机,而是移向了靠在他肩膀上、依旧毫无知觉、沉沉睡着的少年。
初衍的睡颜依旧苍白脆弱,眉头无意识地微蹙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那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和汗味的气息。
柏闻屿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对这份沉重过往的冰冷审视,有对这份被碾碎天赋的沉重惋惜,有对这份绝望妥协的深刻理解,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的、名为“感同身受”的刺痛。
他想起了自己母亲那无处不在的控制,那对“脱离轨道”的歇斯底里,那用“为你好”包裹的冰冷枷锁……虽然领域不同,但那被强行扭曲人生轨迹的窒息感,在这一刻,竟然如此清晰地与怀中这个少年重叠了!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初衍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因为家庭的暴力,更是因为灵魂深处唯一的光源,被最该给予支持的人,亲手掐灭了。
车厢里,陈墨似乎还在和李静他们压低声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屿衍无阻”,但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柏闻屿沉默着。
他维持着那个托着初衍额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麻,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然后,在无人注视的角落。
他那只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力道,抬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碰触。
他的手掌,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地、完全地覆盖在了初衍柔软而滚烫的发顶上。
动作不再僵硬迟疑。
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确认和……一种冰冷的、却仿佛蕴含着千钧力量的慰藉。
他的指尖微微陷入柔软的发丝,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和沉睡少年微弱的呼吸起伏。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我看到了。
你破碎的梦想。
你绝望的妥协。
你背负的枷锁。
他维持着这个覆手于发顶的姿势,深邃的目光穿透车窗,投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田野和天空。侧脸的线条在流动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冷硬,却又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柔和。
初衍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头顶那份微凉而沉实的重量,紧蹙的眉头竟奇异地、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他无意识地在柏闻屿的肩窝里更深地蹭了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找到归处的、安稳的叹息。
柏闻屿依旧沉默。
只有那只覆在初衍发顶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冰冷的壁垒之下,那汹涌澎湃、足以撼动坚冰的沉重熔岩。手机屏幕上的旧消息早已熄灭,但那被尘封的过往和此刻无声的守护,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这段通往未知的旅程之中。
时间在柏闻屿掌心下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思绪中无声流淌。窗外,田野和天空的界限在飞驰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色调。初衍沉睡的呼吸均匀地拂过柏闻屿的颈侧,那份滚烫的依赖感,混合着刚刚窥见的那片被尘封的、血淋淋的过往,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持续地搅动着惊涛骇浪。
他维持着覆手于初衍发顶的姿势,深邃的目光穿透车窗,却并未聚焦于任何风景。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那两条旧消息的冰冷字句——“不务正业”、“烧钱”、“那个学校就那个学校吧,都一样”——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对初衍认知的版图上,留下焦黑的、疼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