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操场,空气还带着未散尽的凉意,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染上了一层灼热的橙红。塑胶跑道在脚下延伸,散发出橡胶特有的气味。教官粗粝的吼声如同炸雷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热身结束!全体都有!目标十圈!最后三名加练五圈!现在——跑!”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整个高一(1)班的队伍瞬间像炸开的蚁群,混乱地向前涌去。脚步声杂乱地敲打着地面,喘息声瞬间急促起来。
柏闻屿如同离弦的箭,在命令落下的瞬间便已冲了出去。深绿色的身影矫健而沉稳,步伐均匀有力,每一次蹬地都带着爆发性的力量,呼吸平稳悠长,没有丝毫紊乱。他迅速将混乱的大部队甩在身后,一骑绝尘,跑在队伍的最前方,像一杆破开空气的标枪,背影挺拔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先姿态。
初衍和陈墨被裹挟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向前。陈墨一边跑一边龇牙咧嘴:“靠!十圈!4000米啊!这教官是要把我们当牲口练吗?!” 他喘着粗气,额头很快沁出汗珠。
初衍没有接话。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左腕厚厚的纱布在奔跑的晃动中传来阵阵闷痛,像有根细针在反复刺扎。但他强迫自己忽略它。他小心地控制着步伐的频率和幅度,吸气——两步,呼气——两步,尽量让气息平稳地沉入腹部。他的速度不算快,落在队伍的中段靠后,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但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他不能停。他不能被加练。他这副身体,经不起额外的摧残。
“喂,衍哥!” 陈墨喘着粗气,凑到初衍旁边,和他并排跑着。他朝前面努了努嘴,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你看李静!学霸姐姐要不行了!哈哈!”
初衍顺着陈墨的目光看去。
李静果然落在了队伍很靠后的位置。她原本白皙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汗水浸湿了鬓角,眼镜都滑到了鼻尖。她的步伐变得踉跄沉重,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她紧咬着下唇,还在努力想跟上,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掉队。
终于,在跑过教官站立的起点线附近时,李静再也支撑不住。她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吐出来。她艰难地抬起头,对着站在跑道边、一脸冷硬严肃的教官,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恳求:“报……报告教官……我……我真的跑不动了……能……能不能……休息一下……就一下……”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奔跑的喘息和脚步声背景中,却异常清晰。不少同学都放缓了脚步,投来同情或担忧的目光。
教官抱着手臂,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李静惨白的脸和颤抖的双腿。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就在李静几乎要绝望时,教官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行行!一边儿去!别趴窝在这儿挡道!一边站着去!缓过劲儿来自己接着跑!” 语气充满了对“娇气”的不屑。
李静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挪到了跑道外侧的树荫下,扶着树干,弯下腰,依旧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微微发抖。
“噗嗤!” 陈墨毫不掩饰地笑出声,一边跑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初衍,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看见没?学霸姐姐这就趴窝了?啧啧,平时刷题那么猛,跑个步就歇菜了?这体力……以后怎么找男朋友啊?哈哈!” 他的笑声在清晨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刺耳。
初衍微微蹙了下眉。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李静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他也没有反驳陈墨。他此刻的全部精力都在对抗自己身体的虚弱和手腕的闷痛上。他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陈墨的“分享”,眼神却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自己脚下的跑道,努力维持着那略显吃力的平稳节奏。
就在这时,初衍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跑在最前方那个几乎已经套了他们小半圈的身影,似乎极其短暂地朝他们这个方向侧了一下头。
是柏闻屿。
他依旧保持着绝对领先的速度,呼吸平稳,身姿挺拔。那侧头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视线似乎扫过了跑道外侧树荫下扶着树干、狼狈不堪的李静,又极其短暂地、如同冰冷的探针般,掠过正和陈墨并排跑着的初衍。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停留。但初衍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在自己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那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评估?或者……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确认?
随即,柏闻屿便收回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专注于前方的跑道,加速,再次将距离拉大。他的背影在初升的阳光下,依旧冰冷而遥远,像一座无法企及的山峰。
初衍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转瞬即逝的目光带来的异样感,也忽略旁边陈墨还在喋喋不休的嘲笑。他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灌注到双腿和呼吸上。
吸气——两步。
呼气——两步。
左腕的闷痛似乎被奔跑的节奏暂时压制。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有些流进了眼睛里,带来微微的刺痛。
他不能停。
不能像李静那样被允许“休息”。
更不能……被那个跑在最前方的人看轻。
操场像一个巨大的绿色漩涡,一圈,又一圈。灼热的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炙烤着跑道和每一个奔跑的身影。空气变得粘稠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灼热的砂砾。
初衍身上的迷彩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深绿色变成了更深的墨绿,紧紧贴在单薄的后背上。额发湿漉漉地粘在额角,汗水如同小溪般不断从下巴滴落,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蒸发成白汽。他依旧保持着那略显吃力的平稳节奏,但呼吸声明显沉重了许多,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哮鸣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短促喘息。脸颊因为剧烈运动和高温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依旧苍白干裂。
左腕处厚厚的纱布被汗水完全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闷痛感非但没有被汗水冲淡,反而因为湿热和摩擦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每一次手臂摆动都牵扯着伤口,如同被无形的锯齿反复拉扯。腰间那条属于柏闻屿的、宽厚的黑色皮带,此刻也成了酷刑的道具。粗糙的皮带边缘被汗水浸湿后,紧紧勒着他过分纤细的腰身,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那坚硬的边缘都更深地硌进他的皮肉里,带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那紧缚感混合着伤口的刺痛,几乎让他窒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丢在滚烫沙滩上的鱼,每一次挣扎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水分和氧气。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碎的金星,阳光变得刺眼而模糊,跑道在脚下微微晃动。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落地时更是传来酸麻的钝痛。
“衍……衍哥……” 旁边的陈墨也早已没了嘲笑李静时的轻松,他张着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汗水糊了一脸,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不行了……这特么……要死人了……还……还有几圈啊?”
初衍已经无力回答。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身体崩溃的临界点。他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模糊的标记点,那是他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小目标。他不能停。不能倒下。尤其是在……尤其是在那个人面前。
就在初衍感觉意识开始模糊,脚下发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栽倒的瞬间——
一道深绿色的身影,如同精准计算的轨道切换,极其自然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左前方外侧。
是柏闻屿!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最前方放慢了速度,甚至被后面的人追上了几圈,此刻正好跑到了初衍的前方。他没有回头,没有言语,只是微微调整了步伐,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初衍和刺眼阳光之间。
那一瞬间,初衍眼前那片晃动的、令人晕眩的刺目白光,被柏闻屿高大挺拔的身影遮挡了大半。一片带着微凉汗意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他包裹其中。虽然只有片刻的遮挡,但那短暂的光线变化,如同在濒死的沙漠旅人眼前投下了一片绿荫。
更重要的是,柏闻屿那沉稳、均匀、如同精准节拍器般的呼吸节奏,清晰地传入初衍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吸气——深长平稳。
呼气——绵长有力。
那节奏,像一道冰冷的清泉注入初衍混乱濒临崩溃的呼吸系统。几乎是本能地,初衍那急促杂乱的喘息,开始下意识地、艰难地试图去靠拢那个沉稳的节拍。
吸气——努力拉长。
呼气——竭力放缓。
虽然依旧沉重痛苦,虽然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烧感,但那濒临崩溃的混乱节奏,竟然真的被那冰冷而强大的节奏感强行拽住了一丝!
柏闻屿的身影只在他左前方停留了不到半圈。当阳光的角度再次直射过来时,他再次提速,如同精准的机器,重新拉开了距离,跑向更前方。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初衍一眼,没有说一个字,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遮挡和节奏引领,只是他跑步路径上一个无意的巧合。
但那短暂的阴影和那清晰的呼吸节奏,却如同一剂强行注入的强心针,让初衍濒临涣散的意识抓住了一丝清明。
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刺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他重新聚焦视线,死死盯着脚下的跑道,强迫自己的双腿跟上那个刚刚刻入脑海的、冰冷的节奏。
吸气——两步。
呼气——两步。
手腕的剧痛,腰间的勒痕,肺部的灼烧……依旧清晰。
但,还能再撑一圈。
再撑一圈……
当最后一圈终于结束,初衍几乎是拖着两条失去知觉的腿,踉跄着冲过终点线时,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干。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面倒去!
就在他即将栽倒在地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汗意的手,极其精准、极其有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
那力量强大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力,硬生生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拽了回来!
初衍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视野模糊地看向抓住自己的人——
是柏闻屿!
他已经跑完了全程,气息只是比平时略重一丝,额角有薄汗,但神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平静。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终点附近。此刻,他正稳稳地抓着初衍的手臂,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汗如雨下、苍白泛红的脸上和那被汗水浸透、紧紧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极其短暂地扫过。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确认初衍没有立刻倒下,柏闻屿便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刚才那及时的搀扶,只是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然后,他转身,走向旁边放着班级饮用水的地方。他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动作流畅地拧开瓶盖。
初衍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手臂上被柏闻屿攥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而强大的力量感。他看着柏闻屿拧开瓶盖的动作,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本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柏闻屿拿着那瓶水,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