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话筒前,站定。调整话筒高度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仰慕、敬畏或单纯的期待。
“尊敬的各位领导、教官、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柏闻屿清冽、平稳、如同玉石敲击般毫无波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发言稿显然是精心准备的,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充满激情又不失稳重。他谈纪律,谈责任,谈磨砺意志,谈集体荣誉……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音符,精准地敲打在“正确”的鼓点上。
阳光刺眼。初衍眯着眼,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如同标杆般存在的少年。那平稳的声音,那完美的仪态,那毫无瑕疵的发言,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手腕的闷痛在灼热的空气中更加清晰。
腰间的皮带勒得他肋骨生疼。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酸涩的刺痛。
林静尖锐的对比犹在耳边。
口袋里那团被揉烂的、印着“柏闻屿”签名的检讨书,仿佛在无声地燃烧。
还有昨夜……那被强行换上的干净睡衣,那被重新整理过的纱布……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所有的感知和情绪,在这灼热的阳光下,在柏闻屿那完美无瑕的发言声中,被无限放大、扭曲、煎熬!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巨大荒谬、冰冷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被这阳光撕裂!被这皮带撕裂!被这完美的“榜样”撕裂!
他不能待在这里!
一秒钟都不能!
“……让我们以钢铁般的意志,迎接挑战,磨砺自我,不负青春,不负韶华!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大家!”
柏闻屿冰冷而完美的发言终于结束。他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如同汹涌的浪潮。
就在这掌声达到最高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柏闻屿身上、等待他走下主席台的瞬间——
初衍猛地动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再顾忌队列的整齐,不再顾忌周围的目光,甚至不再顾忌手腕的剧痛!他猛地一弯腰,从前面两个同学之间的缝隙里,如同泥鳅般灵活地钻了出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深绿色的残影!
“衍哥?!” 旁边的陈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初衍根本没理会!他冲出队列,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离弦的箭,朝着操场最边缘、那片连接着营房和食堂、相对僻静的水泥通道狂奔而去!他的目标明确——操场侧后方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出口!
“卧槽!” 陈墨看着初衍决绝狂奔的背影,又看看周围同学惊愕的目光,再抬头看看台上刚刚结束发言、正被领导握手、目光似乎正扫过他们这片区域的柏闻屿……陈墨的大脑CPU瞬间过载!跑?还是不跑?留下肯定被林老师剥皮!跑?跟着衍哥疯?……
“妈的!等等我!” 陈墨一咬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学着初衍的样子,猛地一矮身,也狼狈地从队列里挤了出去,朝着初衍消失的方向拔腿狂奔!动作笨拙,差点撞到旁边的人,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
两人的突然“叛逃”,在整齐的方阵中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瞬间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惊愕地看着那两个狂奔而去的背影,窃窃私语起来。
“谁啊?”
“好像是1班的……”
“跑什么?”
“不知道啊……”
台上,刚刚结束发言、正与基地领导握手的柏闻屿,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台下那片小小的骚动源头——两个正不顾一切、朝着操场边缘狂奔而去的深绿色身影。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单薄,踉跄,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柏闻屿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他看到了初衍奔跑时因为手腕疼痛而微微僵硬的左臂摆动,看到了他腰间那条在奔跑中晃动的、属于他自己的黑色皮带,也看到了他冲过操场边缘时,那在灼热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侧脸轮廓。
柏闻屿握着领导的手,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挺拔的站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冰冷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翻涌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审视,一丝冰冷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那决绝逃离的姿态所触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波澜?
初衍感觉肺部像要炸开!灼热的空气如同火焰灌入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手腕的剧痛和腰间的勒痕在狂奔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近的、如同救赎通道般的小出口!
快!再快一点!
终于,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出了那个狭窄的出口!
刺目的阳光被营房的阴影瞬间吞噬!一股相对阴凉、混合着食堂油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初衍脚步踉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扑去,双手重重地撑在粗糙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呼……呼……呼……”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角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后背。左腕处的纱布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闷痛感更加尖锐。腰间的皮带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被磨破皮的刺痛。
“衍……衍哥!你……你等等我啊!跑……跑那么快……投胎啊!” 陈墨也终于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汗水糊了一脸。
初衍没有理会陈墨的抱怨。他依旧撑着墙壁,低着头,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泄露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混乱。
操场上,柏闻屿那冰冷完美的发言似乎已经彻底结束。掌声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但更清晰的,是透过操场高音喇叭传来的、林静老师那明显带着怒火、正在寻找什么的、被扩音器扭曲了的声音:
“高一(1)班!初衍!陈墨!人呢?!给我出来!”
那声音如同追魂索命的咒语,穿透墙壁,狠狠砸在初衍的耳膜上!
初衍撑着墙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再次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
汗水顺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滴在下颌。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他看着眼前这狭窄、肮脏、堆放着杂物、弥漫着油烟味的通道,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操场上那片灼热的炼狱和主席台上那个冰冷的“完美”身影。
林静的怒吼还在通过喇叭隐隐传来。
腰间的皮带勒得他生不如死。
手腕的伤口闷痛不休。
初衍的眼神,在极致的混乱和冰冷的愤怒中,猛地聚焦!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色皮带上!
下一秒,在陈墨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初衍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厉力道,狠狠地、粗暴地抓向了腰间的皮带扣!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弹开声,在寂静的通道里异常刺耳!
紧接着,是皮带被猛地抽出、甩落在地的沉闷声响!
那条属于柏闻屿的、宽厚的、如同枷锁般束缚了他一整天的黑色皮带,被他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般,狠狠地、决绝地扯了下来,扔在了脚下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
束缚骤然消失。
腰间传来一阵被解放的、火辣辣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短暂而疯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
初衍依旧撑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的短发和衣领,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那条象征着冰冷掌控的皮带,又投向通道入口外那片被阳光炙烤的操场方向,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血腥气的弧度。
那笑容,冰冷,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的疯狂。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去他妈的完美!去他妈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