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黑云压城,茫茫雪幕卷帘,无尽无情世间。唯一双小蚁,细须相触,也笑居高不知寒。
那一滴掺在馄饨里的血,终于被引发。
楚鸾回的血,蕴含着暮春草的精华。足以透支修为,使人功力大增。
万里鬼丹的身形凝定,神情被极度的恐惧撑裂了,眼睛翻起,盯着近在咫尺的天穹,眼泪狂涌而出。
只有触碰到它的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一句多么恐怖的诅咒。
云山……千叠啊……
“不!我不要登仙……我不要登仙!”
长年压制的境界,被药性所激发,一举抵达了合道的边缘。
他衣袍朝天翻卷,是云山传来的可怖吸力,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只等着吮干净他的血肉和骨头。
少年时代的噩梦,那一根坠落的指骨,一生的心魔。
不……不!!!!
“你杀害我母亲,又吞食小鸾,可曾想过有今天?”谢泓衣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是她自己选的,长留的素衣天胎,只会害死她,我要送她去登仙!我自己的妹子,我们一母同胞,凭什么!”
谢泓衣眼中更是杀意闪动,吃准了他心境不稳,逼问道:“你吃了小鸾,为什么没有登仙?”
“那小子尚未长成,能有几两肉?”
“你、说、谎!”谢泓衣一字一顿道,“要是他还没长成,你必会剖了他,养起来。万里鬼丹,是你不敢吃独食,是谁,和你一起分食了小鸾?”
万里鬼丹眼珠直直上翻,可怕的记忆彻底回笼。
那一天,在和友人分食素衣天胎后,他修为更高,先一步到了飞升的边缘。
神识飘飘欲仙,穿过一缕缕薄云,他看到了传说中缑衣太子的仙宫,多年无主的宫殿,仍然仙乐飘飘。
这就是传说中的登仙?果然逍遥快活。
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穿过了仙宫,接着往上飞。
一大团云霞包裹着他,眼前的路,变得如娘胎一样狭窄,他感到一股极强的挤压力,很滑腻,却像隔着他的颅骨,攥紧了脑髓。
怎么会这么痛?这是飞升前最后的劫难吗?
他突然看到,雪白晶莹的云层里,有一根根的红线,一下一下,收缩蠕动着。
汩汩汩——
无数细密的红线,织成网,钻进云层伸出,一轮巨大的,黑红色的东西,正在缓缓跳动。
刹那间,万里鬼丹发疯一般,往回扑了过去。
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医者。
要不然,绝不会一眼就发现,这一大团云,分明就是一卷……被压扁了的肥大人皮!
它是那么肥腻,黄白的脂肪堆成褶皱,云山起伏,绵延千里。可是它的血管还在跳动,心脏还在起搏。
它还活着!
这是什么?
为什么仙宫顶上,还会有这种东西?但他似乎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存活的了。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母亲的那截指骨,是从云里掉下来的。一个刚刚飞升的修士,怎么敌得过这样的东西?
当时他只吞食了一半的素衣天胎,钻得也不深,这才有了落荒而逃的机会。
云里睁开了两只猩红的眼睛,怨恨地盯着他,那眼神,足够让人在噩梦中惊醒无数次。
“呼……救……我……”
冰霜从天而降,寒气冲在他脊背上。
那一瞬间,万里鬼丹忽而明白了。
它是大泽雪灵。
他生平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落地后,抬头又看了一眼,从此夜不能寐。
他还是蝼蚁般的修士,仰头望去,晚霞辉煌,云山千叠,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整片天穹。
大泽雪灵又是哪一朵?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别看我!我不飞升,我不飞升!
云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送他们去登仙,我自逍遥我的,即便真到了非去不可的时候,也要探明了前路,绝不做个枉死鬼。不,还来得及,快,要尽快!!
万里鬼丹单手按住颈侧,诊了数息。
两只眼睛一只朝天,盯着云上的恐怖存在,另一只则化作纯粹的墨绿色,向自己的躯壳中望去。
被药性浸染的经脉,尽收眼底。
他一手插入脏腑中,把皮肉连着经脉扯了出来。
药性扩散得太快了,要拔除已无可能。他大意之下,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闷亏。
但后生辈到底嫩了点,敢和他来玩药。
殊不知,解药就在眼皮底下!
万里鬼丹咧开嘴,五指一张,碧光如巨网,向四面八方搜罗过去。
“那株暮春草呢?”
“谢霓,你把它藏哪儿了?”
“藏在你的影子里?不说?你猜我碾碎你这姘头,要多少工夫?”
呼喝声中,地面都被压塌了数丈,巨犼身形一震,再度喷出一口金红的血来,把胸腹皮毛都浸透了。
谢泓衣五指用力抓住皮毛,只觉单烽的血都烫到了掌心里,一颗心无尽下沉。
楚鸾回呢?
按照私下的筹谋,一滴赊春过后,楚鸾回便要立刻遁回地下。
可现在,不光是万里鬼丹,连他也失去了对对方的全部感知,一时间脊背发寒,涌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下一个瞬间,万里鬼丹就听到一缕游丝般的声音,在脏腑中笑着道:“你找我吗?”
什么?
楚鸾回道:“我好吃吗?”
“谢鸾,你回来!”谢泓衣先一步抬起了眼睛,乱影呼啸而出,渗血的赤红色,铺了一路,却无论如何触碰不到高悬天上的那道人影,“他撑不了多久,没必要舍了自己!”
万里鬼丹已是强弩之末。谢鸾不能再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了。
时至今日,如果仍然只能眼看着一切重演,那炼影术的修行到底算什么?
“哥哥,我不是在做蠢事,我只是想明白了,哪怕七窍通而混沌死,能在兄长眼里活过一刻,也够了。”
谢泓衣身体一阵痉挛,像是被活活抽去了脊骨一般,单烽抱着他,心里也疼得滴血。
他最清楚不过,谢泓衣心思重,又因当年力尽未解围,早就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楚鸾回这一番话虽是宽慰,却也朝谢泓衣心上又捅了一刀。
谢泓衣双唇颤抖,道:“不够。替他……为你自己而活,而不是替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