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女身中有……胎息,一切菩萨……必护念……”
单烽听到他极轻地念,手指忽而收紧了。
这几句话,单烽本人亦不陌生,翠幕云屏下,鸾车擦肩而过时,谢霓双目蒙着白纱,所诵的便有这几句经文,后来想来,是在为他未能降世的弟弟祷祝。
祷祝无用,单烽的心猛地一酸。
倒是那棵无忧树在驱逐毒瘴之后,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忽而落下一片枯叶。
单烽抓住了,沉默片刻,将它塞入了雪下,谢泓衣冰冷的五指微微一动,将他的手指和那片枯叶,一同抓住了。
单烽道:“霓霓,他说,你能护念他。”
那一句短短的经文,很快诵念尽了,谢泓衣借着积雪拭去了面上的血水。
与此同时,单烽右臂一收,将他从积雪中一把拉了出来。
谢泓衣衣衫上飞霰四散,发上犹挂冰霜,面色更被寒气激得煞白,起身之际,二人竟双双踉跄了一下。
单烽浑身伤口痛得发麻了,多少年不曾有过这么疲乏无力的时候,砰地一声,重又单膝跪回了雪上,一手还牢牢搂着谢泓衣。后者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自己倒入他怀中。
静静地依偎。雪势沉重,怀中人却那么轻。
单烽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白雾和飞雪一起冲向谢泓衣眉目。
谢泓衣睁开双目,在破庙残檐下,很轻地,将脸颊在他面侧贴了片刻,冷得像冰玉。
这大概是长留表达亲昵的举动,单烽心中一阵酸软,太短暂了,仿佛渴睡者才一合眼,又是天明。
“单烽,”谢泓衣道,“如果有那一天,杀了我。”
单烽呼吸一滞: “什么?哪一天?”
“雪停了,你就自在了。”
“我怎么会自在?”单烽道,一把扼住他手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瞒着我什么?是炼影术,还是其他?”
“睡一觉吧。”谢泓衣道,反手握住他的手,那一枚最后的枯叶化作一道金光,散入单烽掌心。
背后血肉生长的痒意,和一股浑厚无边的睡意,击中了单烽,他竭力睁大双目,目眦欲裂,瞳孔却涣散开去,只觉谢泓衣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数缕黑影笼罩着他,将他送往黑甜乡中——
不!
单烽在心中喝道。
身下根本不是梦乡,而是一片火海。热浪冲击着他,他听到火雨从屋檐滑落的声音。
薄秋雨坐在殿中,依旧一身绛红文士衫,手握枯枝,拨划着地上的灰烬。
灵烬衍天术下,一颗颗火星子,燃起红光。
光线将它们彼此相连,黑暗中,如诸天星辰闪烁。薄秋雨时常会沉浸其中,丝毫不理会外界。
单烽知道是师兄托梦,便静静等着。
啪!
相邻的两颗火星子,撞在了一起。爆裂开的声音,令人心中一跳。
“大劫将至啊……”薄秋雨道,将树枝一抛,一双秘瓷青色的眼睛,幽幽发亮,竟和万里鬼丹的有三分相似。
单烽直接问:“万里鬼丹的事情,师兄,你知道多少?”
薄秋雨道:“他想让我飞升。白塔湖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二人从未面对面提起白塔湖,单烽不由一滞。
薄秋雨含笑道:“单师弟,你目中有猜疑啊?他临走前,搅乱了你的道心吧?”
单烽道:“师兄和他百年盟约,难道不知道那老鬼的为人?”
“为人?”薄秋雨无奈道,“都到半步登仙的地步了,何必强求人性?他走的是草木生杀之道,你将他看作一根老藤,割据一方,只知道往上攀援,便是了。单师弟,你的心境停滞得太久了,修为越高,离尘世越远,不是么?”
单烽莫名想到谢泓衣方才的身影,立在影游城的影子里,极为冰冷遥远。心头的恐慌感,再度袭来。
炼影术的代价,也是这样吗?
薄秋雨道:“我已无法修行,只能做利益的考量。羲和需要他这样的盟友。”
单烽道:“为了抗衡大泽雪灵?登仙如此险恶,它应自顾不暇。”
薄秋雨忽而起身,沿着灰烬,踏了几步,那一身广袖文士衫,在火雨中翻涌,因他高大身型,颇有睥睨之意。
“它想逃出来,所以搜罗那么多信徒,带着它的遗骨,壮大其势力,和天外天抗衡!这场雪,只会越下越猖狂,直到生灵尽灭,天下只剩下最纯粹的冰灵气,”薄秋雨道,“可雪害,未必不能停。”
“什么?!”
薄秋雨忽而停下脚步,望向地面。
梦境里,是羲和的土地。薄秋雨所居的高阁下,就是沸腾的干将湖,火海和铁舟间,还散布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色熔岩。
单烽不明所以,只觉整座楼阁,都在火海里,轻轻震荡着。
“舫是不系之舟。”薄秋雨道,“单师弟,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好奇过,羲和舫的来历么?”
单烽多年的夜课,也不是白上的,当即道:“上古时羲和日母,用巨舟载日而行。我们羲和祖师金乌子,便是以日母为尊,感应炎阳之气,领悟了天下无双的修行法门。”
薄秋雨反而笑了:“要是我说,你脚下踏的,就是真正的日母之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