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困得眼皮打架,心却还悬着。
楚鸾回将万里鬼丹困在秘境里,可二者实力悬殊,稍有不慎,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到那时候,谢泓衣非得发狂不可。
“老树不好对付,得去寻一把火来,烧了它!”单烽道,偷偷看谢泓衣神色,“知道你厌恶羲和,师兄已经和万里鬼丹割席,定然知道他的要害。只要我们动作够快,谢鸾他一定……”
谢泓衣道:“他能撑住。只要不分心。”
他已离开巨犼身形的庇护,立在满地荒草间,毒烟瘴气在他衣袖间涌动。
没有了影游城熟悉的街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难望尽的雪帘,和这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很快。”谢泓衣道,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也必须明白,楚鸾回拼死争取时间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不能分心的还有他自己。一着不慎,满城都得葬在冰下。
忽而间,他眉睫一动,眼神中透出一点儿疑虑之色。
他看到了,满地毒草中,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碧绿灵气,渐渐开出淡金色的花苞——无忧花轰然怒放,三千花穗如金雨,向他额心洒落,以无尽温煦而明亮的余晖,驱逐着这片土地上的瘴气。
和梦中灌满街衢的无忧花海相比,这点儿灵气实在太孱弱了。
它们纷纷开且落,转瞬就凋零。
“谢鸾!”谢泓衣霍然抬首,声音却像锈在了喉咙间,“你糊涂!在这时候抽出灵气,你不要命?”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额心的一缕花穗。
那一刹那,谢谢泓衣的心已经空了,方才强行压制住的情绪,如洪水般冲破那一层薄冰。
什么冷静……什么平和……什么棋局之上迫于无奈的取舍,那是他刚一降世,就被迫割舍了的弟弟,是谢鸾的最后一点儿残念。
本该翱翔于长留九天之上的鸾鸟,甚至还没有看过一眼雪幕后的太阳。
万里鬼丹做的恶,却还没有报应!
他还不够强,远远不够,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心中却总有牵绊。
谢泓衣本就是极度偏激固执的性子,遇强则强,偏偏就是额心那叹息般的一触,将他心头悲怨彻底引爆了,瞳孔之中的漆黑飞快晕散。
单烽还伏卧在地,恢复了人身,无忧花正丝丝缕缕抽出他身上的毒液,伤口飞快愈合,浑身都像泡在温水里。
他望向谢泓衣忽然凝立的身影,心中狂跳起来,二话不说,一跃而起。
果然,在下一个瞬间,谢泓衣将五指一张,渗血的乱影呼啸而出。
影游城拔地而起,却皆在夜色间飞旋不定,楼阁森然如剑,屋阁披霜伏刀。
整座城市的影子都是他指下咆哮的凶兽,时而疯涨,时而收缩,竟是不要命地炼化起来。
雪影咆哮,寒风驰野。
轰隆隆!
白云河谷的冰面震动起来。更多单烽从未见过的建筑,穿过冰河,浮出地表。
有褪色的宫城,有层层望楼和无尽的烽火台,都喷吐着寒烟,仿佛长留沉寂已久的王城,终于在谢泓衣一怒之下醒来。
炼影术又突破了?
可单烽望着谢泓衣的影子,却悚然一惊。
那漆黑的影子,像和楼阁融为了一体,充斥着说不出的凶戾之气,和天火长春宫的那道血影重合了。
不行!敌人越是强大,谢泓衣就越是依赖炼影术,而这分明是一条绝路。
轰!
又一座如息宁寺一般的古刹,在滚滚白烟中现形。
只是谢泓衣精力耗竭,梁木竟喀嚓一声折断了,檐上雪瀑迎头冲下,谢泓衣却毫无闪避的意思,任由大雪将他拍倒。
瘦削的脊背……衣袖……铺散的黑发……无不承接着千钧万钧的雪。
这一方至为坚硬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裸岩,转眼就被大雪掩没了。
单烽却不会弄丢他的踪影,早在对方栽倒的一瞬间,就半跪而下,一臂揽住了谢泓衣的腰。
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将人从雪中抱出来,但却迟迟没有动,任由手臂被积雪埋没。
冰雪下,有谢泓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静水深流,一阵阵扑在他掌心。
他知道,不论天地间有多少杀机,此刻的谢泓衣,只是将这场大雪当作一床冰冷而坚实的被褥。
让一切倦乏和软弱,都睡过去,让该醒的部分,在冰雪透彻中醒来。
“霓霓……”单烽道,如哄小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胸腹,“就快了。”
谢泓衣的胸口异常地紧绷,仿佛竭力咬住牙关,死死扼住胸腔里暴跳的情绪。
在修习炼影术以来,他脑中常有许多癫狂而恐怖的念头,身体和神智都像不属于自己了,却也习惯了自虐一般压制自己的情绪。
冰下的寒气一股股激在面上,像刀。
这样也很好。
地下长留的悲鸣声,无时无刻不传入耳中,被封冻的风,那些永不瞑目的人,甚至于身边飘落的无忧花,都在把他磨得更加寒亮。
但……太无力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且时时痛恨这种无力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天意与人为之间,容不下弱者的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