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观数
季沉坐在离内院东侧的台阶上,夜色朦胧,松香入袂。身侧是小厮应卫峋的话,拿给她的一叠宣纸,还有刚才他随手扔出来的几本书。
让她照着裁画解闷,莫去烦他。
《士大夫雅集图册》——
这册子她没看过。
屋檐上的人,脸上罩着寒甲,肆意靠卧在房顶上,腰身清绝,耿尘拔俗,在朦胧月色里犹如清松压雪底,一派清绝。他逆风握住了飘来的一张宣纸,将它夹在指尖,截了下来。
听着下面的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淮屏从房顶上微微探身,俯颌瞧她。
空庭里投下浅浅松影,落在季沉身侧。
季沉翻开那本雅集。
里头的女子画的丰肌秀骨,朱唇皓齿,香雾拥髻衣褪半衫,而男子头上插花搽粉,开衫敞袖,腰上挂着女子衣衫上的衿带,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环肩仰躺在榻,旁注:裙醉。
借着廊灯,季沉将这本图册仔仔细细翻阅了一遍,虽然不懂其中奥妙,但她对其中女性的刻画颇为不满意。
画册有些粗劣,算不上传神,毫无风物之美,应当是抄本,且是劣质抄本。
她拿出了剪刀,将那本图册放在膝上,从身侧捻了一张宣纸。
季沉手上的剪纸迅速成型,在风中飘荡。
清风将地上的宣纸吹起,也吹乱了身侧人的鬓发。
淡淡的松香将她裹挟,莫名潮腻,李淮屏早就在季沉身后许久,知道她正专注,也是压腰靠近,呼吸却是在看到季沉膝上的图册时一滞,清新凉爽的春夜格外飘渺。
李淮屏并没有现身,只是如雾笼在季沉身旁,瞧她临摹图册上的画,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鬼使神差的,他胸口略有起伏。
蓦然风起,书页翻飞,卷起一地宣纸剪画。
风停,雾散。
她的书被吹的合上了。
季沉回头。
眼神很是纯朴无辜,即使手上正捏着一张极为活灵活现的“禁图”。
屋檐上的人叹了口气,语气清冷:“你——”
“把那本书给我吧。”
季沉起身,侧耳对着那片虚无道:“你想看。”
“也不是。”李淮屏愣了一会儿道。
季沉:“你没看过?”
李淮屏“咳”了一声,暗自别扭:“那倒也不是。”
季沉觉得他今晚很古怪,既然不想看,为何要书,她隔着那层薄雾,轻轻将鼻尖前的拨散,捡拾地上狼藉吹飞的宣纸,将它们抱在怀里,遂语出惊人:“你要是喜欢,可以看逍遥生的,相比之下,他画的好。”
季沉很认真地建议道。
夜色中,房顶上貌似有人坠了下来,伴着闷哼,瓦片碎了一地。
*
离官林署尚远的卧云岭,正是骤雨狂风,山洪翻腾。
枯木被连根拔起,满山泥淖。
洪流里一只孤船上正趴着几个精壮汉子,用绳索试图捆住即将被浪打翻的长木。
长时间脱力之下,那些人齐齐被掀翻至江中。山中风声嘶吼,在狭壁里形成回音,犹如鬼哭狼嚎。
黄水堵住了他们的口,泥沙封住了他们的鼻。
可那些人依旧不死心的朝那根横木游去。
直至沉入江底。
充血肿胀的眸子里,写满了不甘心。
晴了不到半日的上许郡,山雨又欲来。
*
卫峋是被吓醒的。
季沉正站在他的床头。
春染早就走了,卫峋并不喜欢留人过夜,昨夜被灌了不少酒,浑身沉乏。他在床上睡眼惺忪,正拥衾翻身,险些跌下床榻,幸好撑着床沿,昏昏沉沉间望见季沉,愣是清醒了。
顺手将搭在外头的亵衣抽了回来,扯起被子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卫峋语气依旧尖锐和不耐烦但还带着被吵醒时的气闷和喃喃鼻音,竟能听出一丝嗔意:“滚一边去。”
季沉:“他们说山里发大水,半个月是进不了了。”
被子里传来声音:“嗯。”
季沉:“我去铸剑铺拿我的刻刀。”
卫峋在被子里哼唧:“嗯。”
过了许久,季沉出去了,床上的人也翻身坐起,头痛的无以复加,又粗暴套上衣服,穿靴起身。
“人生地不熟的,脑子又有问题,跑什么跑!”
*
季沉走在大街上,躲避着人群,慢慢挪着去西边的铸剑铺子。
那边离官林署有一段路,中间要经过不少地方,皆是人多。她下意识远离嘈杂,将斗笠扣在头上,佝偻着背,在街上躲闪穿行,时不时被人撞在一边,她呆在原地没有吭声,见撞到自己的人骂骂咧咧的走开方才将斗笠又压的紧一些。
“没长眼睛。”那人似乎喝了黄汤,走远了依旧口舌不干净,“敢挡老子的路——”
季沉并没有回答,攥紧胸口的衣服,离人群又远了些。
在她低头的瞬间,那人腿上莫名被碎石击中,直接扑在地上,摔碎了牙。
季沉听见身后路人惊呼,转头就看见那个醉鬼满嘴的血,从地上狼狈爬起来。
她见状,迈着步子小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