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跑了多久,季沉方才歇了下来,又不知怎得误入什么人群里,被裹着挤到了一处柳树下。
那头写着“乌柳台”。
这棵柳树在这里不少年头了,被当地人称作观刑柳,因为这个台子是用来处决囚犯,行刑示众的地方,望江县也有,不过并没有设在这么人群密集之处。
季沉远远瞧见,
乌柳台下枷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蓬头垢面,满身脏污,嘴唇干裂地渗出来血,穿着粗布麻衣,脖子上戴着重枷,在满是沙尘的土地上跪着弯腰,手上捏着一根细短木棍,就这么脸都几乎要贴到地面的上了,她依旧在地上戳戳画画。
季沉知道,她在受“凌众”之刑,这期间每天都会有人来一趟喂食喂水,但也就是匆匆往她嘴里塞上几口便离开,而她则要在这各个地方跪上半月,靠着聊胜于无的饭食苟延残喘,忍受爆晒雨淋,路人唾骂。乌柳台离路边很近,甚至路边的人伸手都能过去撕扯她的头发,但这些都不会有衙吏在意。
因为这种刑罚,专门就是为了羞辱,用于整治那些离经叛道又不至于死刑的人。
有人在起哄,问她在写什么,笑声里尽是嘲弄奚落,甚至挑衅。
“你一个贱妇,装什么呢,难不成还在给自己写状纸不成。”
“我还头一次在乌柳台见女人上枷呢,怎么不一头碰死,在这里丢人现眼,我要是她家里人,必然不会让她跪着这里,我必亲手掐死她,真是家门之羞啊。”
“谁说这里没女人上枷,前年不是还有个娼妇在这里跪了十天么,和人通*奸,还不知悔改,理直气壮的跪在这里,最后被人半夜勒死了,当真是该!”
来看热闹的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又说又笑,把里头的受罚的人当作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看守乌柳台的差役早就司空见惯,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弄死这个女人,他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等晚上差事一卸,他就管不着了,至于这女人,有的是罪受了,没有人看管,可以被人肆意虐侮。
台下的女人支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托起重枷往旁边挪了挪,将地面上的写的东西给围观之众看。
她并没有受那些污言秽语的影响,望向人群的眼神也没有罪孽深重之人的怨毒,反而像在寻求理解一般,颓然中游于物外。
外头的人都踮起脚尖,想看这女人在搞什么名堂,竟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个晌午。
为首的男人先瞧清楚了,悻悻转头顿感无趣:“这疯妇,在那画圈呢。”
众人看到,也纷纷唾弃,不少人觉得无聊,想着散了。
不知谁念叨了一句:“莫不是在行诅咒之术,在咒我们吧。”
此话一出,不明就里的人立马附和,将随手捡起的石头砸向她,意图留住自己的福报,让这疯妇人停手。
这个妇人被乱石打砸,乍然的疼痛让她措不及防,结结实实忍受这“惩诫”。她蜷在地上,喉咙发出呜咽:“不是的,不是的。”
“一六同——” “二七同道——。”
“三八为朋。”“四九——。”
“五十同途。”
她满脸是血,口齿不清。说出这些话后,反而被砸的更惨,被认为口出咒言,更是可恨。
人群骂够了,那女人也不再做声。
她似乎年龄不小,掌上有不少老茧,能看出来是个经常务农事桑,清苦劳碌的人,衣着单薄朴素,滚了一身尘垢。
她在哭。
她匍匐在地上默默抽泣,颤抖着身子哽咽,后有掩面号恸,满是泪痕。
没人在意她,可人群里突然传来了一句清脆的声音,在这嘈杂喧嚣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你写的数,它很有意思。”
“上下,左右,斜方,相足后,都为一十五,减后,都为五。”
声量不高,她刚好能听到。
那妇人鼻口出血,不少糊在脸上,听见此话,她猛然抬头。
她在人群里找寻,眸里诧然的欣喜,如同在困厄里有了一丝慰藉。
“对,对,你说的对。”
赵素看见了那个出声的小姑娘,她戴着斗笠,被挤在人群中。
她有些瘦弱,眼神却清清亮亮,正饶有兴趣地垫脚看着她画在地上的数图。
“一六在北,三八为东,二七于南,四九位西,五十居中,刚刚好。”她重复道。
赵素哑着嗓子,无比欢喜,指着地上的“数图”道:“这叫河图洛书,至简至易,却能洞数理之变,可观无穷。”
季沉心下也是豁然,刚才她想了许久:“原来如此,其中变化,当真有意思。”
赵素胸口翻腾,想同这个小姑娘对说几句话,却被赶来的差役一脚踹翻在地:“又在胡言乱语,知府大人交代了,若你再敢胡言乱语,便就要受杖刑一百,你自己掂量掂量。”
“身为人妻,就该好好料理家事,相夫教子,你既然是田妇,就只管种好庄稼便是。”
“不好好守本分,还妄想丈量天高海深。”
“这天之高,海之深,岂是你这田妇能想的。”
“真是不知所谓。”
赵素被踹在地,吐出了一口血,也没有敢反驳,只是默默起身继续跪坐在地,她的手指短粗,已经肿胀不堪,握着的木棒也掉落在地。
她差点忘了,她被判有罪。
一介农妇,山中小民,竟然敢仰观星河之变。
而另一边,季沉脆生生道:“天之高,海之深,也不是不能衡量。”
“泰山之高能算,山海亦可。”
赵素抬头,对她的这番话,很是触动。
那差役握着刀,走向季沉:“你可知道,你现在说这话会有什么下场。”
“你是想犯跟她一样的罪吗?”
季沉思考片刻,对着那差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她没有罪。”
“你说什么——”
季沉重复道:
“我认为她没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