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天且雨,商羊起舞,使天雨也。
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
——汉·王充《论衡·变动》
(2)
阿释密达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
他目不能视,只能拿手上下摸索着小鸟的身体,来判断它的伤势。唔——有点麻烦,他来回摸了两遍,方才确认这只小鸟少了一条腿。
怪不得它刚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不是他路过不小心踩到了它,只怕就要消逝于此,成为野兽或是人族的腹中餐了。
“可怜的小鸟,”他边这么说着,边将衣服扯下一角,小心翼翼地为它包扎起了断肢的伤口。
小鸟虚弱地唧唧叫着,阿释密达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脊,安抚道:“没事的,马上就好了。”
“乖,别乱动,马上就不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打上结,十分满意地摩挲着绳扣,自言自语道:“这样算是包扎了吧。”
阿释密达看不见东西,手上又没个轻重缓急,撕衣服的举措让他本就单薄的衣衫,变得愈发褴褛起来。风儿卷起了他的衣角,露出了瘦骨嶙嶙的腹部。
小鸟看在眼里,挣扎着从阿释密达手上飞了起来。阿释密达以为它要离开,抬头朝它的方向问道:“你要走了吗?”
好像这么问有点蠢,阿释密达自嘲一笑,拉了拉肩上的小包袱,继续朝心中认定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湿意,头顶传来了微凉的感觉。听着周围的滴答声,感受着身上传来的湿意,阿释密达的心情莫名变得畅快起来。
真是不错的冥想场所呢,他这样想着,无视脚下带着黏腻触感的泥土,盘腿坐了下来。
绵绵的春雨,比之夏天的雷雨,带上了些许柔软,打在周遭的叶子上,让他想起了去年寒冬在不知名的庙里蜷缩着度过的雨夜。
头顶上突然多了些许重量,阿释密达下意识地抬手摸过去,指尖传来了滑溜的触感。“是你吗?”他问道,在触及熟悉的绳扣时,便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你不是都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小鸟唧唧叫着,许是觉得他脑袋光溜溜的,趴起来很舒服,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肆意地趴在他的头顶上。
“诶?这样不太好吧,”阿释密达说着,扭了扭头,双手摸索着,想要把它带下来,却被小鸟不轻不重地啄了下脑门。
“你想待在我头上?”
小鸟扭了扭身子,似乎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难道这只小鸟也懂得知恩图报吗?
阿释密达猜想着,心中不禁感慨起万物皆有灵性,佛祖的话语真是字字宝典。
“那,”他迟疑了一下,问出了一个在别人看来异想天开的问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修行?”
“你伤还没好全,本来就需要别人照顾,只要你不嫌弃我眼盲,我想,”话音未落,他感受到自己的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蹭了一下。
小鸟趴着的地方传来些许湿意,他以为雨水浸湿了它的伤口,慌忙站了起来,在周围寻找着能避雨的地方。他怕小鸟掉下去,还不忘腾出手来扶住它。
随着愈发明显的湿意,阿释密达忍不住伸手摸了过去,蘸取些许“水”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在确认不是血后,他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他小声说着,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
(3)
苦行僧的旅途是孤独的,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明明这世上有无数人挣扎在死亡线的边缘,每天都在忍受各式各样的痛苦,只为存活于世。苦行僧们明明可以不用忍受那一切,可他们偏偏抛下了正常的生活,以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何苦呢?
热心的中年妇人把自家孩子穿不上的衣服,赠给阿释密达,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怜爱道:“为什么一定要成为苦行僧呢?”
穿上军服的男人、怀孕的女人、村口的坟墓、十岁的小孩、坟墓旁新增的墓碑……
不过一瞬,阿释密达便了然了妇人的过去。
他虽天生失明,却能看到他人的痛苦。他没有痛苦,只是想从他人的痛苦中得到缓解,这才踏上了苦修的道路,试图从中获得解脱。
他将这些话跟妇人讲,妇人和之前遇到的人一样,露出了十分不解的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寻求真理呢?”
“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对我来说,”他抿了抿唇,继续说道:“是最有效的。”
“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见到了很多苦行僧。他们跟我说,他们选择这样的方式,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轮回,尽早前往极乐世界。在我眼里,他们跟那些玩乐之徒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出发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的苦行僧。”
说到这里,阿释密达听到妇人轻轻地笑了,她回到房间,拿出一块沾了水的方帕,轻轻擦拭起了他的脸颊:“我孩子走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年纪,好像他还比你高一点,壮一点。”
“如果你不是苦行僧,我真把你留下来,让你吃顿饱饭,再继续自己的旅程。”
“真是可惜了呢。”
他隐约间,听到了妇人啜泣的声音:“孩子啊。”她嗫嚅着,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我只劝你一句,世人皆苦,执念太深并不是件好事。”
“谢谢您。”阿释密达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穿着略微有些陈旧的衣服,阿释密达缓缓走出了妇人的屋子。
屋顶上的小鸟看见他出来了,连忙飞舞着翅膀,回到了他的头顶。它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像是在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也许是在问头顶的小鸟,又许是在问着自己。
“我让她想起了死去的儿子,让她想起了过去的经历,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心痛。”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笑着,对我说出那番话呢?”
“原来苦行僧与苦行僧之间也有区别啊。”
头顶上的小鸟唧唧叫了起来,它扇动着翅膀盘旋在他的头顶。他问它这是做什么,下一瞬便感受到了雨滴落在肩膀上的湿意。
之前脏污不堪,勉强蔽体的衣物被妇人丢掉了,身上的衣服一定得穿上些时日,才能换新的。再者说,这是别人的衣服,阿释密达觉得还是得好好爱惜才行。于是他忙不迭在雨中奔跑起来,再次寻找起了能避雨的地方。
(4)
自从有了这只小鸟的陪伴,阿释密达感觉自己的旅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趣起来。
遇到想不通的事情,他可以跟这只小鸟絮絮叨叨。身为他唯一的听众,小鸟也十分给面子,每次他开始侃侃而谈了,便会乖巧地趴在他的头顶。
唯一让他有点小不满的是,一旦他透露出不吃饭的意思,小鸟就会飞起来啄着他的脑袋,用喙衔来不知道从哪摘来的果子,丢到他怀里。
有时候,小动物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就这样过去不知道多久,他估摸着小鸟断掉的腿差不多好全了,便试探着和它商量了起来:“你的伤应该好透了吧?”
“唧唧——”
脑袋传来了熟悉的钝痛感,他就说吧,小动物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没说自己的想法呢,它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飞起来啄了他一口。
小沙弥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果子放到地上,在听到啃食的声音时,才伸出手去摸它的脑袋:“你又不用修行,为什么要跟着我吃苦呢?”
“你应该飞翔在更广阔的的天际,而不是在这样的乡野里,整日跟那些村民斗智斗勇。”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就笑了。
每次他冥想的时候,小鸟会悄悄离开,等他冥想结束了,便把新鲜摘来的果子甩到他的怀里,蹭蹭他的手背,示意他该吃饭了。
起初,他以为这是它衔来的野果。后来走在路上,听到几个村民在讨论偷水果的小贼时,才明白了小鸟的良苦用心。
阿释密达戳了戳小鸟的背,让它不要再去偷农民叔叔的劳动果实。他好声好气说,小鸟第二天继续我行我素,他敢不吃,便啄他脑门。
“你这是不讲道理。”他小声说道,脑门上又迎来一啄。
不讲道理的小鸟不能趴在他头上!阿释密达这样想着,伸手准备把小鸟从头上拿下来。可他看不见,小鸟又会飞,二人在原地你来我往的。最后以小鸟高傲地唧唧叫着趴在他头顶,阿释密达累得原地继续冥想而告终
“假如这是果的话,我想我们之前结下的,一定不是善因,”阿释密达疲惫地盘起腿,双手摆出结印:“唉——也罢也罢,你开心就好,只要你健康,我便满足了。”
小鸟唧唧叫了起来,低下头,蹭了蹭他被啄红的脑门。感受着它的小动作,阿释密达心情不禁变得有些愉悦。虽然觉得它有些耽误自己的修行,但他并不反感这样的行为。
毕竟,倘若不是这只小鸟,前几天用嘴衔着他的衣服,让他后撤,他就从悬崖峭壁上掉下去了。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就像人永远无法预测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一样。
一天清晨,他从梦中缓缓苏醒,内心的直觉告诉他,小鸟已然离开。他摸了摸小鸟可能出现的地方,发现空无一物。天空下起了雨,他慌忙在手边摸索着前几日一位好心路人,送他的油纸伞。
撑开的一刹那,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伞里掉了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心处传来了熟悉的绒毛感。这是那只小鸟的羽毛吧,他心想着,打开自己的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羽毛放到了最里面的位置。
以后有缘再见,我的朋友。
“小朋友,你愿意让我在你的伞下躲躲雨吗?”
旁边传来老人健朗的声音,阿释密达忙不迭举起自己的伞:“老人家,您用您用!”
“你不撑吗?”
老人看着他湿掉一大片的肩膀,握着他的手,把伞往他那边移了移。
“没关系的。”
“哈哈哈,你这小孩倒挺有趣的,我叫白礼,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释密达。”
(5)
在嘉米尔高原的日子,较之以往,要舒服了不少。在这里,他有吃有喝,不用像以往那样风餐露宿了。
只是,对于这样的生活,阿释密达非常不适从。他怕自己的修行被耽搁,整日整夜窝在堆放着各色菩萨神像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坐在蒲团上冥想。白礼给他送饭,他权当没看见。
送来多少,他便原封不动还回去多少。一段时间的修行后,他有了跟神佛对话的能力。
面对他的疑惑,菩萨佛祖们温和地开导着他。
“所有的事物都根据因缘果的规律生息,叫做缘起,这世间一切生灵都因缘起而存在。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你身处此地,心有此念,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
“你天生感觉敏锐,以至于过多的痛苦将你淹没,这也是缘。”
“正是因为这些缘,才有了现在的你。”
“这是我的因果吗?”他有些迷茫。
“一切诸报, 皆从业起, 一切诸果, 皆从因起。正所谓因缘果报,你这一生所受的,都是你前世造的因,而你今生的起心动念,一切造作,都是来世果报的因。”
“诸法藏于识,识于诸法然。二者互为因,又常互为果。待你踏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的境界,你便悟道了。”
“弟子受教了。”他弯下腰,朝佛像们鞠了一躬。
是时候走出去看看了,阿释密达想到。他拖着无力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慢慢拉开了门。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就在他感受着这股阳光时,一团东西迎着他的脑门扑了过来。
“诶诶,你不能进去!”史昂的声音丛远方传来,随着站定的声音,他有些吃惊地说道:“阿释密达,你出来啦?”
“嗯,我出来走走。”
可能是长头发了,小鸟嫌扎,还没趴一会儿,就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阿释密达调准时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在他脑门上盘旋的鸟。摸了摸腹部,果然缺了一条腿。
天底下大概不会有第二只,喜欢趴他头上的断腿小鸟了。
“你认识这只鸟吗?”史昂问他。
“嗯,以前在天竺的时候,它陪了我很长时间,”阿释密达一手捧着它,另外一只手熟练地顺起了羽毛,语气颇为怀念:“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它了,没想到,它居然追我来到了这里。”
“额——”
看着这只造型形似凤凰的小鸟,史昂咽了下口水,字斟句酌地问道:“你,知道它是什么鸟吗?”
“难道不是普通的小鸟吗?”
“我这样跟你说吧,它身上的羽毛有很多颜色,红的蓝的紫的黄的,什么色儿都有。”
“啊?”
“啊?你和它相伴那么久,难道没有听别人说它很像凤凰吗?”
“凤凰?”
二人一鸟大眼瞪小眼的,阿释密达一脸不可置信,史昂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就在这时,白礼拎着一本封页快掉下来的书踏进了这个小院子。
他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眉宇间透出一丝凝重:“来自远方的客人啊,不知你来此,所谓何事?”
小鸟似乎想装听不懂,干脆趴在阿释密达怀里装死。阿释密达摇它,以往会跳起来啄他手的小鸟,此时毫无反应。
见状,白礼神色愈发严肃起来。他飞快地翻起手上快烂掉的书,翻到某一页念道:“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公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
不等他念完,刚刚还装死装傻的小鸟,扑闪着翅膀从阿释密达怀里飞了出来,落到地上化作一位豆蔻少女,翩翩然站在他们面前。她自顾自地打量着身上的衣服,又拿手摸了摸簪在发髻旁的发簪,确认造型无误了,才朝面前的老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