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信,那结构匀称、利落工整的三大张信纸展开在眼前,裴瑾敏锐地发觉耳边的呼吸声似乎消失了一瞬,便听悠悠道:“字倒是不错......”
不过片刻,又好似淬了冰满是凉意念道:“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呐……”“哈,至以为念……”
“……”
两张如同囫囵吞枣地看过去了,其实除了耳边念到的两句,其余则多是谢韫玉在描述近半月在辰州的所见,更多的还是些抱怨之辞。
作为朔京派出的察狱使,当地官员接待的一应排场是少不了的,但能让从小锦衣玉食的谢韫玉都看不下去,那定然是穷奢极欲了。
再者,即便是朔京派出的察狱使,也并非能轻易改动当地大案的,若是不愿安分当个睁眼瞎,谢韫玉这遭,不称意者十之八九。
裴瑾倒是习以为常,穆之恒阴阳怪气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半响才似是随口问道:“你们一直都有通信?”
裴瑾看着信,随口回道:“嗯,前几日也收到过一回。”
声音又消失了片刻,便再听说:“也是见字如晤?”
裴瑾歪头看了他一眼,未语却仿佛能听见她说:不是书信惯用的开头?
她转回头,目光落回方才读到的一行,突然一顿,将那一行再看了一遍。
穆之恒发觉她的不对劲,凑过头去看,同样一顿。
“金银铸假?交州豫城?豫城边邻辰州,这位谢兄弟能查到那里的锻铸店,倒也是个不安分的,说起来,我正想同你......”穆之恒看着信思忖着说道,发觉身旁没了动静,他停了停看向她,说:“怎么了?担心他?”
“他越矩了。”裴瑾面上显出凝重,“交州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何况他是要去私查案子。”
当初她一力安排谢韫玉前往辰州,是应了张老的托付,她自然希望他相安无事,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
穆之恒盯着她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看了片刻,忽然挺起身,朝夜空伸了个腰,裴瑾被那咔咔咔几声引去视线。
“规矩那是给老实人定的。依我看,谢兄弟此举很是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是好事也说不定。”
他轻扬着下巴,现出侧脸深刻的颌线,双眸懒洋洋半眯着,在夜色里闪出熠熠的光,裴瑾怔怔地看着,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蓦地,他转身面向她:“他想查的那四海钱庄,我正想同你说,应沂清来消息了,交州符合条件的锻铸店有两家,一家是浔城的金泉局,另一家便是豫城的这四海钱庄。”
他顿了顿,眼眸异常清亮。
“阿瑾,你听我说,我们从这两家店入手,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查到官商勾结、查到詹党,但这太慢,我想,请君入瓮。我在旸关缴获了些玩意没上交,再凑上一些,我穆之恒要将它们兑换成金银,那群人想来不会放过我这个把柄,到时裴大人可得好生顾一顾我这假银案了……”
以身入局。
入的或许是个龙潭虎穴,可是......裴瑾瞳孔中始终是那个墨袍挺立的从容身形。
在这一天最后的记忆里,她记得自己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同时,脑海中浮现起那日与义父之后的话——
“若是他当上了将帅呢?”
“若是他当上了……那时,他的心便已经足够强大了。”
……
“可是那之前,他都会过得很苦,我宁愿他平平淡淡,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这一生。他的使命是什么该由他自己定,没能亲口同他说这句话,我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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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裴瑾跨过门,看到了一张三丈见方的练武台,台上光影幢幢,一杆长枪在那人手中如拨游龙,顷刻间已过抖刺划扫,陡然枪尖点地,伴着破晨的鸣啸,青石台面被划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圆弧,光散啸止时,人起枪收。
她忍住叫好的同时又跨了回来。
是她的府里没错。
那为何大清晨起来,会在她府里看见不是她府里的东西?
那方穿着束裤短衫的穆之恒收了长枪,拿起一旁的汗巾擦去额头的汗,跳下台,跨过门,对着幻想了八百次立于晨光中的清影,露出他整齐的八颗白牙:“阿瑾,早安。”
“……”
裴瑾觉得这天还没开始她就已经精神涣散了。
到了上早朝的点,穆之恒还在禁足不用上朝,于是裴瑾在自家大门口,在那悠哉游哉的目送下,顶着涣散的精神独自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