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一事的余波不断,奏疏如雪片般飞到魏章帝的案几上,其中竟还有宣称此乃天降之罚,罚的便是京观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一时之间,前几日还热议的改河换道、边屯改制之事都无人再过问了。
京观乃詹阁老一力督办的事,魏章帝半点腥味不沾,将奏章一应推给了内阁,或是留中不加理会,只是在早朝上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接着着令裴瑾,于三日内查明真相。
裴瑾向前方端然而立的江望扫过一眼,出列领了命。
压力都给到了刑部,这日,逃了掌理牢狱差使改换督掌刑捕的王琅坐在署衙的官帽椅上,撑着帽沿叹了一个又一个的气。
他算明白了,他呀就是个倒霉催的命,坐在大牢时,能碰上看管侯爵的艰巨任务,如今坐在署厅了,搜查千人惨死案的真凶又好死不死落到了他手里,这日子过得真是难如登天,不禁长叹一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哟!裴大人您来了。”
看到门口出现的红影,王琅当即起身去迎,顺手抄起了桌上的一叠纸。
“大人您来的正好!这是这几日刑捕搜查的结果,里头都是颇有嫌疑之人,您看看?”
裴瑾在内房净了手,从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的人手中接过那叠纸,眨了三眼的功夫唰唰翻完,又放回了那人手中。
王琅看着原封不动回到手里的东西,登时想砸了头上这顶乌纱帽。
“嘿嘿,大人这是何意?还是大人已有什么眉目?”
“没有。”
“……”
能不能干了?!
“那大人方才可看清了?或是卑职读与大人您……”?
“不用看了,”裴瑾打断他,神色间不见喜怒,“你上面这些人,都已经死在那场暴乱中了,你觉得主谋是他们?”
王琅心头一紧,一时竟生出种被审判的错觉。
他向四周扫了眼,咬了咬牙,向裴瑾走近一步,说:“大人,是与不是并非下官说了算,而是您说了算,您说他们是,那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但卑职便要说一句,这死人可比神鬼莫测的东西容易掌控得多,您就看此人,”说着,他将纸重新递到裴瑾眼下,“此人名刘良德,外号刘混子,可是城北出了名的二流子,自言非卑鄙龌龊之事不干呐,一口一声皆是‘去你妈的老天爷阎王爷’,这怼天怼地的,大逆不道啊!真白瞎了良德这个名,说此人便是主谋,都道不足为怪......”
“那依你看,他是如何谋事的?”裴瑾掀着面前的纸,淡声问。
王琅微顿,随后谨声说:“据闻,此人生前一月与穆侯爷私交甚多,颇有蹊跷,若从中深查,抽丝剥茧,三日内定能结案,给上头一个交代。”
“好一个抽丝剥茧。”裴瑾忽而笑了一声。
王琅是头一回听闻面前人的笑,这一声直叫他汗毛飞立。
下一瞬,便听凉凉又一声:“你消息倒是灵通,三日之期,本官也是刚早才得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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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裴瑾才回府,彼时淡淡的青暮色笼罩上空,天边则是彩霞铺映,一片橘红。
像瓣西瓜——裴瑾回到内院,看到石桌上围坐的一群人手中一人一瓣拿着的西瓜,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
“回来啦,这,给你留了一瓣呢。”萧淮正对着洞门,最先看见进来的裴瑾,见着人像是随便招呼地说着,嘴里全是西瓜。
“不行!”慕昕急忙回头望裴瑾,“主子你还没用膳,肚里空空吃不得。”他嘴边一圈鲜红,看起来没少吃。
“嗯,对。”王伯啃完一整瓣,拿起叠在一旁的湿帕子,十分讲究地擦了遍手和嘴,接着将帕子反折,一把捞过慕昕的头,将他嘴边一圈鲜红擦了个精光。
穆之恒安慰道:“阿瑾不急,水塘里我还养着一个,待用完晚膳,我让苏昆剖来给你。”
他此时只着了一件短衫和黑色长裤,轻纱的材质看着极为清凉,但一瓣西瓜下肚,额头上还在不停冒着汗珠,皱了皱眉,他一提手解了短衫侧边的带子,原本若隐若现的古铜色肌肤便完全曝露在众人视线中,汗珠滴落,顺着那不断起伏的紧致线条一泄而下。
萧淮登时喷出一口瓜肉,碎末溅到对面慕昕被擦得发光的脸蛋上,王伯便把手里还没收起的帕子再度反折,一把捞过慕昕的头,在他哇哇的大叫中将碎末擦了个精光。
萧淮站起身,一时抬手好似要去捂住谁的眼睛,一时伸手像是要将袒胸露乳的人立马扛走,最后成了只原地团团转的蚂蚁,啪地一掌拍上石桌,他转向穆之恒,边伸手边叫:“穆兄!不瞒你说,我有□□恐惧之疑难杂症,轻易看不得旁人的白肉,尤其是男子,快快把衣穿上!”
穆之恒在军营这般惯了,忙活一天热得不行,这会又出了汗,解衣就是顺手的事,他没应对方的话,只一面用小半惊奇小半狐疑小半揶揄的目光打量着他,一面抬肘横臂截挡住伸向自己的魔爪,衣袂翻飞间裸露的更多了,顿时便听一阵更猛烈的狼嚎鬼叫。
站在边上的裴瑾:“……”
这种她早出晚归挣银子养活一群膏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两人何时到了兄弟相称的地步???
用过晚膳,苏昆果然拿了一盘切好的西瓜来,裴瑾从穆之恒手里接下去了籽的一块,浸了水冰冰凉凉的,裴瑾小口吃着,瞟了眼安稳稳坐在对面没动过的王伯。
没多会,忽见一个面貌陌生的老伯拘谨地探出身,目光四处瞟过最后定在身旁的穆之恒身上,顿时眉开眼笑,表明了来意,裴瑾才知是穆之恒府上的管家周伯,正是担心夜凉给穆之恒送衣来了。
周伯走后,裴瑾再度瞟了眼安稳稳坐在对面没动过的王伯,停下吃瓜,突然起身,抛下一众闹腾的人径自向后院去了,穆之恒见状,拖着套了一半的袍子就追了出去。
慕昕和萧淮和苏昆三人正想一同追去,忽然一个被拉住了手,一个被扯住了衣裳,还有一个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三人回头,便见正是王伯将他们三人齐抓,仍似游刃有余,面上还带着隐隐的谴责之意。
苏昆顿时心领神会,方才的大马趴也不计较了,返身走回原位,拦腰顺走了死命挣扎的慕昕。
……
今晚小有暖风,海棠树葱茏的枝叶随风摇曳,月光投下,树影婆娑间尽是流转的银光。
而平时映着光影的一整面墙却空了一块。
裴瑾站在空口的正前方,隐约看见方才送衣来的周伯远去的背影,确信了自己晨时所见真的不是做梦。
——她家墙破了。
她花了些许时间接受,然后将更多的时间用在接受这经过了她的授意这个事上——在赶来的穆之恒坦荡荡的目光下,她接过他手中那张眼熟的字条,将上面的字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又看了一遍,以及下方此刻看来十分传神的图纸。
其实穆之恒的字不丑,只是称为潦草,一横一竖极其奔放,以至于字与字难辨间隔,但说他不拘小节吊儿郎当罢,他却能想到你或许看不懂,贴心地附了一张洞门完工图,只是当时她满心都浸在酸水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根本没细看,只知晓他有一个府宅改造的构想。
那时别说府宅改造,他便是想摘星星月亮她也是要极尽鼓励的,然后裴瑾看到龙飞凤舞的字与画之下,那个无论是工整度还是笔迹都显得很异类的二字:很好。这是裴瑾在破庙时,用雪鸮衔来的竹筒里的炭笔写上的,她当然记得。
——看,人还贴心地想到当时或许没有笔在身边,捎了只笔来。
所以,他要改造的不是他自己的府,而是他们两的府,并且,雷厉风行地两日内全完活了,甚至还铺了条显眼的石子小径。
“一径通幽,不错罢?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穆之恒笑眯眯道,“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萧兄、小慕昕、王伯都有帮忙。”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这话对穆之恒或许是准确的,但对于裴瑾并不是。
只是已然如此,裴瑾到底没忍心破了他的兴致,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完全接受她的陋宅一下多出了几十亩地这件事,于是眼不见为净地离开了后院——喔,如今也不能再唤作后院了…….
离开幽幽小院,裴瑾径自向书房去了,穆之恒连忙跟上。
既是一家人,穆之恒便自如得多了,进了书房,先裴瑾一步点了蜡,又斟了两杯茶各人一杯,不慌不忙地坐上玫瑰椅,俨然一派家主之风,裴瑾还顺嘴道了声谢。
道完,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