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干巴巴的嗓子眼,开口将今日早朝之事大致道来,末了,说:“侯爷若信得过我,便放手城北一事。如今朝廷也无暇顾及边屯,侯爷大可放心,不妨趁这段时日将养一番。”
方才穆之恒见她的方向不是回去而是来这,便猜到对方有话想对自己说,听完他静默一时,苦笑道:“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没想过用这事来换边屯之事。”
裴瑾这才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城北之事是意外,于你更是,只是朝廷本已将此事交由我查办,侯爷若信得过我,便不要管了,侯爷所说的……地下,我会去查。”
“不行。”穆之恒想也没想拒绝了,且不说能不能查明,便是那街的诡异他也不会放任对方一人去面临那未可知的险境,他刚想解释,裴瑾已经接道:“平安大街街尾的医药馆是我的铺子,安大夫之能侯爷也见识过了,我查比侯爷来得便利,况且侯爷如今还在禁足,行事多有不便,权当是我这个战友替侯爷先探个路。”
穆之恒被对方含笑的战友之称晃了下神。
对方说得坦然,他没有半分怀疑话里的真假,只是多少都有些不放心,但说得也在点,那平安大夫明显知道什么,他一个外人总比不过人当家的,犹豫半晌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静了静,裴瑾忽然动了动唇:“侯爷,可愿说一说你母亲的那件事。”
这话轻得好似生怕旁人能听见,但穆之恒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他转头看向裴瑾,裴瑾也转头看他,只是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问他其他的事,穆之恒没有一分意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好似原地等待了多时,在希望人来又不希望人来的忐忑中,终于在那头看见了姗姗来迟的人影。他看着对方映着柔光的侧颜,白日的锋利都被抹平了,平平静静的,每一寸都带着小心翼翼。
“十四岁时,旸关传来老头身死的消息,他们都说他叛国。”他打破寂静说,“我起初不信,可是后来……我都没法不信,没忍住我就去问了娘,她打了我一巴掌,那是我头一回被她打巴掌,我就哭了,她就抱着我哭,哭到没了眼泪对我说‘战死沙场嘛,你爹全了一直以来的心愿’,我就点头,然后我两日子照样过,可是闲言碎语太多了,我一时意气向皇上请命去老头的旸关,我娘知道后把自己关在房间半日,出来后和平时也瞧不出来两样,我那时真瞧不出两样,她还替我打包行李,她这事做得熟最知道要带些什么,那些东西我到旸关都派上了用场,那天她一直送我到城外,嘱咐了一路还说不用担心她,刚到旸关时过得朝不保夕,我便真的一心都只放在了打仗上,娘寄来的信我也没能回几封,过了半年,我收到应沂清的回信,他说我娘没了……我拼着一口气闯回朔京,问他没了是什么意思,他们便告诉我,娘殉情了,我不信,可那封信又容不得我不信,我就想难道她一面跟我说放不下我一个人,要看着我成家,一面又想着什么时候去死、怎么死?可她就只会在爹何时回来这事上才会对我食言的。之后我浑浑噩噩在朔京过了几日,突然收到了开设边屯和全权决策的准许,带着那文书我便闹上了皇宫……”
穆之恒停了停,咽了一声。
不久恢复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亏得应沂清相助,我逃回了旸关,十一年没再回来,只是暗中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后来我收到应沂清的来信,我娘走的那日是乾贞二年的二月初一……”
裴瑾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收紧。
竟然是二月……
那个月,天山村风雪不断,村里和树林里的好多树和动物都冻死了,全都封存在了皑皑白雪下面,义父也是在那个月,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失去了生息。
“你娘,可是唤‘小晚’?”她突然问。
穆之恒愣了一下,面色一瞬复杂,他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裴瑾浑身抖了一下,她大概知道那几日义父手里握着的那封信写了什么,也终于知道他口中喃喃唤的人是谁了。
“是长公主做的?”她艰难问出声。
穆之恒看着她不太对劲,迟疑了片刻,在对方强烈的目光中答说:“或许是罢,应沂清查到那日长公主去过我家,只是她去得隐秘,又被有心抹去了痕迹,几乎没人知晓,还是后来护送她去的那锦衣卫说漏了嘴,却没有她杀我娘证据......”
这般欲盖弥彰,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据。
她杀死的不止是他的娘,还杀死了义父,还差点害死他。
裴瑾此刻无比清晰地想到,耳边再没有其他声音。
两年,从她跪下敬茶认那个人做义父起,她安然享着那人父亲一般的关爱直到诀别,而这两年里,他却在经历着至亲一个又一个离他而去......她卑劣地想,是因为她把他父亲的最后两年偷走了,才会有后来的事,明宜蓁是侩子手,而她是抽走护盾,让手无寸铁的他们暴露在刀下的帮凶。
帮凶……
这二字重得她几乎无法喘息,昏昏沉沉,好似陷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淖里,漫过她的鞋底,双膝,胸口……
忽然,什么温热的东西触碰到了她还露在上面的面庞,终于将她带了出去。
裴瑾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无限逼近自己,一整个瞳孔里都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
渐渐地,她感到脸上被轻拂着,然后听见眼前翕动的双唇中传出的声音,近得好似耳语:“哭什么呀,都过去了。”
她便感到又一股滚烫从眼眶里划了出去。
穆之恒两根手指都湿得没法擦了,一时有些无措,他想这平常看着冷冷清清没什么欲念的人,哭起来真是要了他命,于是他干脆不擦了,将人轻轻搂进了怀里,一点一点加重手臂的力道。
其实就如他说的都过去了,把那十年的生死煎心尽化作这一段平静的述说后,真的都已经过去了,是这人让他彻底明白了这件事。
过了许久怀里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放松,下一刻毫无预兆地便挣脱了出去,愣了一下,他看着背过身去偷偷用袖子抹泪的人,刚冒出来的那丁点“用完就扔”的酸念头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忽然他一拍脑袋,可不就要了他命,脑子都没了——指头擦不了了衣服也能擦的嘛。
可是……他回想着方才怀里的实感,一种潜藏了累年的贪心妄想或能成真的念头就这么冒了出来,愈演愈烈,直让他心痒难挠。
那是两年前,在旸关这人突如其来的招惹,留给他一连诛心的话和旖旎遐思,搅乱了人心,又无情地一走了之后产生的妄念,在那段时间里他时而想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那可是个和他一样的男人啊!他归咎于狠心不回家的老头,归咎于那张惑人心魄的面孔,归咎于见不到人的骚动之心,归咎于自己轻浮的真性……可是最后,全都在一次又一次晨起时,身下那清晰又荒谬的濡湿中化成了这酸酸涩涩的累年妄念。
但即便如此也都还是他的一厢情愿,对方未必能接受,他们之间不止是礼法的阻碍,他想要的注定不会被世俗容纳,所以他克制着自己,那就他一人承担好了,只要能在身边看到他就好。
只是如今,他想,他好像已经不能满足于此了。
转念,他眉头一皱——怎么两年了,这人豆芽菜的身形还是一点儿没变。
裴瑾好不容易抹去了满面的狼狈,听到身后清脆的一声响,一转头呆呆地看向身后的人,眼角还带着抹不去的湿意。
穆之恒便心尖又是一酸,心想他这副模样都是他造成的,他得负责。他揽过裴瑾的肩,说:“阿瑾,我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你想知道。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方才说我娘留下的书信容不得我不信,因为那封信里她真的在和我告别,只是她也说‘世事古难全,莫要限了自己走上歧路’,我初时不懂,携在身边看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再清楚也没有的了。我爹娘的仇我是要报的,但不一定是现在,我有恨,但这不是我的全部,我很喜欢你那家医药馆的名字,‘孰为贵,只此生’,如今既让我活到了天下太平、没有战事的时候,我只此一生的人生要放在当下更重要的事上。”
“当下更重要的事?”裴瑾被挟着无法动弹,微仰着头望向面前的人,“侯爷重要的事是什么?我可能帮到一二?”
穆之恒却不说话了,只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两人对视的那不知多久的时分里,裴瑾不自觉指尖颤了颤,最终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
在暗晦不明烛光下,穆之恒终于恢复了笑:“能。”
那日之后,裴瑾过了极度迷幻的五日,对方并没有向她说明他口中“更重要的事”是什么,她一面思忖着这件事的同时,一面有些不堪重负地应付着对方的心血来潮。
这两日,她被迫摄入了各种离奇百怪的故事,又因为对方总是入夜进她的屋子,从带来的布兜里掏出一本接一本在她身边念给她听,对方又称其为睡前故事,美曰助她日日做一个香甜无比的美梦。
所以,除了第一本在听到“男子右手摸上小弟的脖颈,往后探,探到他的后颈,捻着那后颈,又将右腿垫在他的右腿下,左手探入玉门”,彼时她还在认真意想那动作的模样和“玉门”是什么,对方就戛然而止再没念下去,其余都真的让她连做了五日的“好梦”,一时是神龙落入人间吵吵闹闹的要寻找逆鳞,结果定格在面前男子脸上的画面,一时又夹杂着是男子离开从小相伴到大的挚友小弟,踏上山途万路只为找寻心中真爱,最后又定格在挚友小弟的画面……
这些她窥不懂的痴心情爱当真让她不堪重负,于是这日,她干脆告了假逃了早朝。
练完早操,穆之恒从练武台望去,轻易便发现本该不在府里的人居然明晃晃出现在了府里,一时喜出望外,端着周伯备下的早食便穿过幽幽小径,坐在了正同样吃着早食的裴瑾对面。
不一会儿,慕昕和王伯一前一后也来了,苏昆也踏着矫健的步子进来,这几日他已经和变为家人的几人混熟了,来来去去都变得十分理所当然,最后是萧淮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一进来便稀奇地盯着苏昆黑乎乎的右眼眶看。
昨日温泠大婚,穆之恒在禁足不方便前往,便遣了苏昆代为送礼祝贺,半夜却见他顶着这半眼青肿的模样回了府,穆之恒才知这人将入洞房的新郎打破了鼻子,导致对方可能没心情再入洞房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当下后悔莫及。
在听说这是打了大婚新郎留下的壮举证明后,萧淮登时放下了筷子,拱手直道“佩服”。
一早上裴府中堂就一片从未有过吵闹场面,期间王伯应外头的叫喊出了一趟门,那吵闹也半分不减。
未久,王伯返身回来,面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进了屋,他看向上首的裴瑾:“主子,来报说……张纶、张大人,身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