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堕天神宫,午后。
庭院四四方方,溪水潺潺,悠然淌过大圆石上的青苔。
溪水中,竹制惊鹿翘起,长筒敲击圆石,笃的溅起小小的水花,惊到了一只扒在桃树上的蝉。
这蝉本来快快乐乐,吸着树汁还唱着歌,脑袋突然就被水棒槌抡了一闷棍,差点就要永久回到它度过了99.8%蝉生的地下老家。
好在它再迷糊,也记得自己长了对翅膀。透明薄脆的蝉翼一扇,再一滑,最后六足一歇,完美!
——呃,对不起,它这是打哪儿来了?不是,有个玩意儿飞过来了,那是啥?冰?等等它可是夏蝉,夏蝉不可语冰——
“嘘。”里梅说道。
堕天神宫的偏殿内,窗棂前,里梅伸出两指,将封住了蝉的小冰块,掸到了草丛里。
偏殿内,32个人影间隔盘坐,低头伏案,奋笔疾书。
里梅缓步其间,来回巡视。
殿内虽然清风凉爽,但那些人影的后背,却个个都被热汗浸湿。
他们不时用袖子擦着额角与下巴,眼睛盯着案台上的试题纸张,嘴里无声呢喃。
有的双手抱头,目露绝望;有的面色凝重,揉烂了一团又一团的纸张;还有的托腮发呆,随手在纸上涂鸦;更有甚者,疯狂抓挠头发,到最后直接撕了试题,愤而咀嚼吞食,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
铛——锣响。
“停笔。”里梅宣布道。
哀叹声一片,殿内人均是一脸苦色。
里梅收着试题,说:“即刻开始,宿傩大人将亲自批阅试卷。诸君请随我移步正殿外,等候半个时辰,即可知晓初试结果。”
“不必,不必。”他们许多人摇着头,叹道,“我空了大半没有作答,定是不会过了。有这时间,还不如与朋友小酌一杯,借酒消愁……”
一些人走了,另一些则留了下来,但大多也是面色灰暗。
待里梅捧着试卷,送入正殿后,众人便三两讨论起来。
“堕天神宫的试题也太古怪。咒力就是负能量,居然问什么是负?这问完了还不算,之后又问为何愤怒会产生负能量,而喜悦则产生正能量。真是的,这种事还需要解释,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要我说,管他什么咒术理论,能应用好就行。我还以为一上来就让我们展示术式呢,没想到,居然是笔试!”
“是啊,一开始问些咒力的问题也就算了,后面呢,居然问天为何是蓝的,树叶为何是绿的,鱼为何上岸就蹦跶,甚至什么是死亡!”
正殿外,众人不满着,七嘴八舌,不过,其中却有一人但笑不语。
“我倒认为,试题相当合理。”
众人转过头来,见这说话的男子面容姣好,唇角微笑如月光柔和,且心情相当不错的样子,顿时心生不忿。
“你全答出来了?”他们问道。
他笑道:“这些问题,我先前已被问过。再问,当然不难。”
“已被问过?谁会问这样离谱的问题?”
“这个么……”他笑了下,刚要答,却听得身后有吧嗒吧嗒的急促脚步,还有一道童音的呼唤。
“爸爸,爸爸——”
男孩奔跑而来,眼睛闪亮亮的,手中挥舞着一把艳丽的红花。
“快看,这是什么花?它为什么像鸡毛掸子?为什么这么红?我们家那边怎么没有?它能开多久?我们也能种吗?还有——”
男孩不停地说着,男子将他抱起来,耐心道:“悠仁,说慢些,我们一个个来……”
他刚要详细解释,正殿里,却忽地传来了一道惊呼。
“谁是羂索!”
一阵热烈的夏风刮出殿内,女子兴奋着,手中呼啦啦地高扬一张试卷。
“羂索在哪里?这种人才,可别让他给跑啦!”
她大喊着,急切探寻,眼睛一晃,就盯住了抱着悠仁的他,脚尖一点就落到他的身前。
“羂索,对吗?”她眼睛闪亮亮的,一把握住了他空闲的手,双手热忱忱,“请你务必成为惠的老师!务必!”
羂索凝望他们交握的手半秒,缓慢眨着眼睛。
里梅说过,宿傩会亲自批阅试卷,但……
“请问,你是……”
“离他远点,末伽梨。”低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堕天神宫之主,四臂两面的诅咒之王,身披一件素色麻布衣,缓步而来。
末伽梨松开羂索,兴奋地朝身后挥舞试卷:“宿傩!你看看这份试卷,绝对不要放跑这个家伙!他对咒术的理解几乎不亚于你,如果做惠的老师——”
“我知道。”宿傩截断她。
“哎?你知道?明明还没有看试卷……”末伽梨视线在宿傩和羂索之间来回转着,忽地眨眨眼睛,“啊,难道说!”
羂索微笑着:“六年未见。宿傩,别来无恙啊。”
……
…………
………………
会客室里,宿傩和末伽梨坐在茶几一侧,羂索坐在对面。
里梅为他们奉上茶水后,便退了出去,在门廊上跪坐静候,同时看守着在庭院内无聊拔草的悠仁。
室内,茶香四溢。
羂索吹着茶,小口品着,不断发出享受的喟叹:“这茶不错,气味清馥幽雅,口感醇厚甘饴,真真是上品。”
“是吧?”末伽梨弯起眉眼来,骄傲道,“我们里梅的手艺可是天下一绝!无论是红案的肉鱼蔬果,还是白案的糕点面食,他都能做得让人赞不绝口!这茶是他专门淘来的,据说是从大宋进口——”
“行了。”宿傩打断末伽梨,无视了她的瞪视,直视羂索,“羂索,你来这里做什么?”
普通人,若是被诅咒之王这样逼视,此时已经吓得浑身都抖出水来,但羂索却不慌不忙,神态自若。
羂索微笑着:“我是来应聘幼儿教师的。”
“胡扯。”宿傩说。
“我可没有撒谎。”
“这不假。但是,你也并未道出真相。羂索,你不在播磨国做你的研究,为何千里迢迢跑来平安京?”
羂索捧茶,慢慢啜饮,以茶杯的余光瞄着宿傩。他见他那不快的模样,不禁好笑地摇头。
“真不像你啊,宿傩。你是诅咒之王,随心所欲。想吃就吃,碍眼就杀。何曾有过在意的东西?可现在,无论是收留小孩,还是像这样追问,抑或是让女人留在身边……”
他不轻不重地瞥了眼末伽梨,对方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呵呵。”羂索低笑着,望着宿傩,“宿傩,我只是作为老朋友,在担心你而已。”
“省省吧。”宿傩说,“你不过是在找我乐子,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羂索一笑,并不否认:“知我者,宿傩也。”
不过,羂索虽这样说,却也侧头向窗外望去。
庭院里,悠仁正蹲在池塘边,捡着石头打水漂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