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平安京,堕天神宫。
晴空万里,仆从们行色匆匆,面容忧郁。
“宿傩大人竟然会病倒……”
“怎么办,他每况愈下!每种药都试过了,京城的所有医生没有一个有办法!”
“要是羂索大人在……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联络不上?”
“可恶,末伽梨大人的术式要是能用于疾病……”
“喂不好了,里梅大人也倒下了!”
“什么?!”
“自从宿傩大人病倒那天起,里梅大人就没合过眼,肯定是过度劳累!”
堕天神宫乱成一团,庭廊上到处都是奔跑声和惊慌的呼喊。
宿傩躺在他的寝居里,末伽梨跪坐在他的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
光影掩住了宿傩的面庞,诅咒之王曾经是那么健壮,但仅仅几日……
“谁、允许你进来的……”他沙哑道,“出去,末伽梨……”
“我不会走的。”末伽梨更加握紧了他的手,将额头贴着他的手背,“直到你吃掉我之前。”
“嘁、又是这句话吗?”
“宿傩,我只能逆转我亲身经历过的死亡,但若是你吃掉我……你会理解我所有的术式。你仍会生病、仍会衰老,但不像我,你可以逆转它们。这样病痛对你来说会是轻而易举,你绝不用再承受任何苦痛……”
末伽梨希冀地望着他,但宿傩只是低笑了下。
“听好、末伽梨。”诅咒之王断续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强迫我。所以,滚。你、很难吃。”
“……借口。”末伽梨的声音颤抖,咬字激动却又强迫自己克制。
她紧紧咬着唇,试了又试,最终还是无力拘束那份感情,只能绝望地看着它如大坝决堤一般肆意倾泻。
温热又润泽之物,顺着宿傩的手臂淌下。
他反应了会儿,才用指背轻轻抹着她的眼角。
“哭、了?”
“嗯。”她以脸庞贴蹭着他的手心。
“哼……这次,没有否定啊。但是、咳咳……”
诅咒之王艰难咳嗽着,仰望着她:“你的这些眼泪、这份感情,到底是真实,还是演技呢……”
末伽梨咬了口他的手指,投来刀刃般锋利的怒意。
“问出这种问题——怎么可能是演的!要是眼泪对你管用,我会哭到连血泪都流不出来!然后,现在你也不会……”
末伽梨闭了下眼,声音哽咽:“全身,都痛到想把骨头抽出来碾碎吧?我知道的,全部都知道!只要你吃掉我,这一切都会消失!所以,宿傩——”
“胡说。”宿傩打断她,“我现在、根本就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撒谎!”她立刻反击,焦急道,“你不是说过,只有你能吃掉我吗?如果不这样的话——”
末伽梨故意做出取笑的模样:“宿傩,你死掉以后,我会陷入沉睡。再次醒来以后,我会继续去和不是你的人这样卿卿我我,最后哭着恳求对方吃掉我!即使这样你也没问题吗?”
宿傩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沉了些。
末伽梨趁热打铁。
“对吧?光是想想就很火大吧?还有转世!棘、惠,我和你的转世到时候也就是这样!因此——”
“随你、怎么说。”
“什么?”末伽梨一愣。
“我对未来、没兴趣。比起那种无聊的事,还是看到你现在这种表情有趣些——咳!”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诅咒之王的喉管喷出,末伽梨愕然。
她更加握紧了宿傩的手,用力到能听到她的骨骼和韧带在咔咔摩擦。
“你——宿傩,听好!刚刚我全是骗你的,感情、眼泪,所有的全都是虚假的!我超级讨厌你,我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逢场作戏!我一直都在背叛你,现在你这样我也是罪魁祸首!你该报复我,恨不得啖我肉拆我骨,把我彻底吞噬——”
“呵呵、哈哈哈……”宿傩咳着血,低声笑起来,“现在,这就是报复。”
“宿傩!”
“这么多年,你玩得够开心了,也该轮到我了。”
连续的对话让宿傩开始疲惫,诅咒之王陷入又一轮的昏沉。
梦中,有轻轻的呓语。
“末伽梨,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意。”
宿傩的手,从她手中滑落。
末伽梨呆呆跪坐许久,起身拉开房门。
房门口的庭廊上,仆从们穿梭奔跑。
院落里,阳光灿烂,末伽梨却垂头立在廊下的阴影里。
“末伽梨……”身前,是小心翼翼的呼唤,天元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宿傩他,还是不肯吗?”
末伽梨没有回答,只是缓慢抬头,看着天元。
天元呆住了。她猛地伸手抱住末伽梨,眼泪盈满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末伽梨,我明知这会让你痛苦,但还是这样做了!我想,多一点痛苦不要紧,只要宿傩答应、只要宿傩吃掉你,你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以为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一个!但是、但是……”
“没事的。”末伽梨轻轻说,“天元,你完全没有必要道歉。”
她甚至露出一抹笑来,柔声拍打天元的背部。
“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感激还来不及。你吞噬藤原尚善,解析赤血操术获取到的宿傩信息,再针对宿傩一人设计疫病……这些,都很不容易吧?”
“一点也不!”天元绝望嘶吼,“为什么我不是宿傩!为什么我没有吞噬你的能力!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我绝不会让你再痛苦一分一秒!”
“嗯,我知道,天元是好孩子。”
末伽梨环抱天元,闭上了眼睛。
“所以,不用自责。这次,绝对会成功的。”
……
…………
………………
里梅的寝居。
“滚!”里梅咆哮着。
堕天神宫的大神官身着里衣,挂着疲惫的黑眼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抓起手边瓷碗丢向末伽梨。
末伽梨轻轻一躲,便避开了。
砰!瓷碗粉身碎骨,药液也溅得到处都是。
“咳、咳……”里梅捂着嘴,鲜血从他指缝滴答落下。他双膝疲软落地,眼睛却仍然怒视着末伽梨。
“末伽梨——你将宿傩大人害成那样,竟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里梅。”末伽梨呼唤道。
“做什么!你还不快滚!”
“我们的目标是同样的。”
末伽梨平静地看着里梅,里梅稍稍冷静下来,却仍是拧紧了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末伽梨注视着他,张口。
风儿模糊了她的声音,里梅的瞳孔剧烈缩小。
“这个提议,不错吧?”末伽梨温和地微笑着。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末伽梨的笑容消失了,里梅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
里梅咬紧了下唇:“你很残忍,末伽梨。”
“嗯。”她垂下眼帘,“但是,拜托了。为了宿傩,帮帮我吧,里梅……”
后来的那些日子,宿傩愈病愈重,而堕天神宫的厨房烟囱,无时无刻都在冒烟。
七天后,里梅叩响了宿傩的门。
“宿傩大人,您是否苏醒?我新煎了药,对您的病症大有益处。”
房内,传来了沙哑的回应:“不管什么药,都不会有用。”
“我已联系上羂索,这是他寄来的药方。”
沉默,轻轻的叹息。
里梅得到许可后,便移门进去。
暗室里,烛影微动,竹帘轻晃,其后躺着模糊的人影。
里梅攥紧了拳。
从七天前起,镜子便从房间内搬走了。不仅如此,宿傩谁都不见,即使是里梅送来膳食,也是隔着竹帘。
末伽梨更是被他勒令绝不许踏入。虽然,宿傩声称看到她就烦心,但实际上……
宿傩看也没看药汤,只是哑声道:“末伽梨、怎样了?”
里梅跪坐回答:“刚刚睡下。近日,她睡得愈多了,时常在行走时倒下。”
“抑制减弱……”宿傩喃喃道,“我的力量、已衰退至此,是最后了……那么,也是时候……”
里梅抿唇,俯身将药碗小心推到竹帘后面:“您若饮下汤药,定会好转。”
“说笑。”宿傩这么说着,却还是缓慢起身,拿起药碗。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药液也从药碗里撒出一些,但宿傩还是设法将药碗送到干裂的唇边。
第一口,宿傩便拧紧了眉。
“难喝。”
里梅答道:“良药苦口,是亘古箴言。”
宿傩沉默了下。
“末伽梨在哪里?”他重复道。
里梅镇定道:“正如我之前所说,她刚刚睡下。”
宿傩盯着他。
诅咒之王已是强弩之末了。但即便隔着竹帘,那两对赤红的眼睛也仍然爆发出浓重的杀气。死亡的阴影吹拂着里梅的汗毛,让这位擅长使用冰系咒法的大神官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药碗放下了。
就在宿傩要勉强自己站起来时,一道人影跨门进来,与之相伴的笑声顿时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什么啊,睡醒了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堂堂诅咒之王居然怕药苦?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呀~~~”
宿傩的动作停下了,他下意识地低低咆哮:“出去,末伽梨!”
但末伽梨才不管,她大步上前,粗暴地扯下竹帘。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里梅和末伽梨都僵硬在原地。
曾经,宿傩的身躯是那样伟岸,但现在,这位堕天神宫的诅咒之王,几乎就是一道细细的影子。
他眼眶凹陷,眼珠浑浊,臂骨肋骨清晰可见。曾经健康饱满的肌肉好似蒸发了一般,只剩下一层又薄又干的皮肤包裹着骨骼,好像一碰就会掉渣。
“出、去……咳!”宿傩咳嗽着,胸前褥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红。烛光随着他的咳嗽声微弱晃动,很快就要熄灭。
末伽梨的眼眶红了,但她仍是一如往常,故作凶恶,用食指轻轻戳着宿傩的脑袋。
“宿傩,这可是我和里梅花了几天才熬好的特效药,不许辜负我们的努力,给我一滴不剩地喝掉!”
“呵、呵……你这是改主意了,不想要我死了?”
“才不是!只是想看到你在死前再受一轮折磨而已。当然,你要是想死我也不拦着你——”
她作势要把药碗抢走,宿傩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末伽梨若想甩开现在的宿傩,简直轻而易举,但相反,她一动不动,露出了挑衅的表情。
“哼,你还是要喝的啊?”
宿傩盯着她,盯到她开始露出一抹不安。
“干嘛?”末伽梨别扭道,“我就是改变主意了。毕竟,我了解了,你不是我正在等的那个存在——即使这样都不肯吃掉我,真是坏心眼。”
她叹气:“十年前,我说过要送你礼物的吧?这一世,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了。嘛,你死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才会遇到肯吃掉我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