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傩睁开眼睛时,窗外飞雪漫天。
这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于是他看向了跪在身前的里梅。
堕天神宫的大神官抬起头来,轻扇凝冰的睫毛。
里梅擅长使冰,他身周的咒力像海浪一般激荡,一圈又一圈地爆发着波纹,吹拂出刺骨的寒气。
这正是引发了六月飞雪的根源,但里梅本人的表情却比宿傩还要迷惘。
“恕属下失职。”里梅试图控制寒气,然而他的咒力却像困兽般挣扎咆哮。
室内的门窗、桌椅、被褥啪沙开起了朵朵冰花,甚至连里梅本人的小腿都冰结硬化了。
宿傩叹息一声。
“【反转术式·矩阵分解】。”他说道。
逆运算开始执行,推出反转冰凝咒法的过程。顷刻,大片大片的冰霜开始汽化,室内云雾漫天。
“多、多谢宿傩大人……”
“无妨。”宿傩迈出门去。
屋外,雪花仍在纷落。
宿傩不想待在那间屋子,却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便在庭廊上游荡。
他有时会停下脚步,拉开某间房门,望着堆满了乱七八糟物品的房间,然后叫住路过的仆从。
“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杂物间?”
仆从抱着花瓶,面露困惑:“应当从最初就是?我从没有来过这里。”
宿傩沉思片刻,又点了下他抱着的花瓶:“凤仙花。”
艳红的花串在瓶中微晃,宿傩下意识地扫了眼自己的指甲。他的二十枚指甲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鲜艳的色彩。
仆从稍微露出点笑来:“您每次看到凤仙花,心情都不错,我便采了些。想着,若能请里梅大人送到您房间,即便您最近不便出门……”
仆从顿了下,脸上满是对自己的不解。
“抱、抱歉,大人。我不知为何,看到您能行走,我竟开心到想要跳舞……”
仆从有几分不好意思,宿傩挥手让对方离开,继续漫步。
远远的,朱雀殿的广场上,有许多雀跃摇晃的人影。好些仆从挽手唱跳,摇铃击鼓,似在庆祝什么。
他们看到宿傩到来,虽仍有偷闲被抓包的羞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恭敬,连鞠躬时都偷偷看他,眼睛里闪烁着连自己都困惑的喜悦。
而后,里梅也来了。
仆从们以为要挨训,但这位堕天神宫的大神官只是皱了皱眉,便叫了几个人去帮忙准备膳食,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谁也不知道里梅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家只知道,平安京的这场雪,一直连下了七天。
第七天时,江户那边来信了,是杰写给宿傩的。
信中,讲了些江户新奇的糕点,并附了样品,邀他们过去看看。
杰饱受咒灵难吃之苦,宿傩也感同身受。
回信到一半,宿傩忽而顿住了笔。
“我吃过咒灵……”他喃喃着,轻揉太阳穴,自己都对这句话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
宿傩又读了一遍来信,那份热情、那份真挚、那份盼望,一切都令他觉得陌生,甚至有几分不爽。
总感觉,这封信应当写给另一个人,回信也应由那个谁自己撰写,而不是把麻烦都推给他……
宿傩忽然有几分恼怒。
他信也不写了,只吃了糕点,在纸上画了个圈表示还行,就差人送了回去。
那之后,杰还是坚持来信,每每都附赠一份美食,言辞却不再那样渴盼,更像是商业邀请品鉴。时间一长,宿傩倒也愿意写些感想与建议。
来年正月时,羂索和堕天之子们回来了。
新年,街上张灯结彩,堕天神宫也不例外,大摆宴席。
堕天之子们开心极了,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的旅程,连在村头和大白鹅打了一架,都成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宴会热热闹闹的,但散场后,归来的几位却都显得有些落寞。
仆从们时常看到他们在发呆,然后站在一间储物间前东张西望,偶尔抓住路过的仆从问:“这里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
仆从们谁也说不清,他们便也只好点头,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天元来祝贺新年,点名要和羂索对弈,他们是老棋友了。
一局毕,羂索颇感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棋路,像第一次与你下棋。”
天元沉吟片刻:“我们也许太久没有对弈,各自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年后,羂索留下,堕天之子们走了,往后隔一年回来一次。
堕天神宫安静了很多年,偶尔却也有吵闹的访客。
“——你这小偷!”
竹林里,里梅面目狰狞。
他张臂,将刚刨出来还带泥的酒缸护在身后,抄起菜刀就向对面人影砍去。
甚尔旋身一避,转头便拎着墨绿竹酒筒,踏叶而行。
“出尔反尔,你答应我可以常来偷酒喝的!”
“我什么时候那样说过!”
吼声震荡着竹林,甚尔身形一顿,里梅也停下了追逐。
他们都露出了一抹困惑。
好似甚尔要逃的不是里梅,里梅要撵的也不是甚尔。
同一时间,困惑的不仅仅是他们。
江户,五条家家主五条悟对月举杯。
五条家家主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那个梦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悟笃定他醒来以后定会记得,然而无论他怎样试图回忆,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梦里也许有个女子。”硝子以她的动物直觉说道。
“这样吗?”悟不确定着,随后便发现自己开始写信。
他那梨花木的矮几上,常年摆着一只螺钿小匣,会随着日光、月光、烛光变幻奇异的色彩。
匣中,是整整齐齐摞起的一沓信笺,多年来每月一封。
信纸上费心拈着当季干花,绝无重复。信中字里行间尽是思念柔情,纸张偶有微皱的圆点,似是落泪所致。
落款皆是五条悟,而收信者从来都是留空。
与他有着类似烦恼的,当属棘了。
他一直睡得不太好,半夜总是醒来,之后也难以入眠。
忧太和真希想了很多法子,甚至向羂索求医,棘也未能好转。
虽说如此,棘即使睡眠很少,也并未影响他在白天的活力,就好像梦与梦醒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你惊醒时,总像在喊什么。”忧太道。
“也许是个名字。”真希试图做口型,“M—K—R?”
棘请他们重复,他们便也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杰路过,道:“是不是Ma-Ko-Ra,【魔虚罗】?我读佛经时看到过这种变读,源于佛教神祇天龙八部的大蟒神,正读为【摩睺羅伽】。”
棘对这个词很陌生,但也确实无法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魔虚罗,Makora……
那晚,梦醒时,棘发现自己正在念着这个词语。
冷汗顿时湿透了他的背,言灵师所念必定成真,而若这个词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
无事发生。
棘也并未感到自己的咒力有所波动。
这是一个安全的词汇。
棘放心了。
往后不知多少夜晚,这位言灵师总是念着这个词语醒来,从未把这个当成一件大事。
隔年,堕天之子们来祝贺新年,听说这件事,也都咀嚼了下。
“念错了。”这是惠的第一反应,悠仁和野蔷薇也这样认为。
但这想法实在来得奇怪,连他们自己也一头雾水。
想不明白,堕天之子们倒也不钻牛角尖,只是冲老朋友们眨着眼睛。
野蔷薇说道:“去年,我们路过会津。”
“然后做了一个决定。”惠说道。
“铛铛铛——”悠仁往旁一步,侧身半跪,夸张地摇起手腕。
三个六岁左右的小孩,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齐齐向五条家的人们鞠躬。
“叔叔阿姨——新年好。”
忧太三人反应了会儿,才露出了无奈的笑来。
“时光荏苒啊。”忧太感叹道。
堕天神宫那边,也是吃了一惊。
“你们要定居会津?”里梅拧眉,他对那里的印象不是很好。
去年秋收后的新尝祭上,有个来自会津的咒术师冒犯了宿傩。
那叫【万】的女子,说着宿傩的眼神有多么孤独,便扑抱了过来,然后理所当然地挨了一记斩击。
常人应该是死了,但万有点实力,从此便对宿傩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想要让他理解爱是何物。
万什么都不知道。
里梅扫了眼爬在宿傩身上的那三个孩子们。
他们一个在给他涂指甲,一个在给他编头发,还有一个在研究掰扯他腹部的嘴巴。
而宿傩呢?他懒洋洋地支肘侧卧,像虎一样抖了下身体。孩子们从他身上滚落,却并没有退却,反而是更有兴致地爬得更高。
直到堕天之子们后怕着把孩子们拎走,教训着“如果不乖,宿傩大人可是要吃掉你们的”,宿傩才给了他们一眼。
“太瘦,看着就难吃。”他为自己正名,不许有人侮辱他的美食之道。
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了。
“宿傩大人!”堕天之子们抗议着,但宿傩只一个眼神,他们就灰溜溜地跑走了。
羂索忍俊不禁,逗那些孩子们:“长大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呀?”
他们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衣服!”他们响亮答道,“我们村都是裁缝好手,我们想要做出大家都喜欢的衣服!”
回音嗡鸣,有什么梗在喉里,有什么梗在心里。
羂索带孩子们到客房,哄他们睡下。
悠仁说:“惠经常给他们唱摇篮曲。”
于是惠顿挫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异戒神将八握剑,魔虚罗,Makora,Makari,Makari……”
孩子们打着哈欠,渐渐阖眼。
他们离开房间后,野蔷薇悄声道:“惠,魔虚罗应该念Ma-ko-ra,不是Ma-ka-ri。”
惠迷茫起来:“我只是顺口……”
羂索也记住了这个读音。往后,他发呆时涂涂画画,纸张上全是这个读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
一日,宿傩看到了,顺手替他用梵文和汉文写了一遍。
“末伽梨。”宿傩平平念道,并添了一笔,“末伽梨·俱舍罗。”
有如平地炸响惊雷,羂索的耳畔嗡嗡作响,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
他的双眼爆发出奇特的光芒,【透视】的术式全力运转。羂索看到文字、看到发音、看到人影,看到笑容……
不应当存在的记忆缠绕着他的心脏。
滴答,滴答。血液从羂索的双眼滑落,滴到纸上,染湿了那几个文字。
“末伽梨·俱舍罗……”羂索嗓音沙哑,吐字磕磕绊绊,“你那时就已经——你故意支开我,但现在能意识到你的存在的只有我。若我与他人一般无知,此刻便不必这样痛苦……”
鲜血从羂索的下眼睑涌出,在脸上刻下深深的血痕。
“你是人类终焉,宿傩吞噬并消化了你,因而与你关联的因果在各个时空都被完全抹除。但当宿傩念出你的名字,我却能通过【透视】看到你……为什么、为什么……”
羂索喃喃着,忽然猛地抬头,满眼都是兴奋的光茫。
“啊,我知道了,你很不稳定!正处于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态!只要我要确保人类终焉的绝对存在,然后反转你化作虚无的过程——”
他抢过宿傩手中的笔,在纸上狂草写画。
“杀光全人类并不可行,如果人类消逝,你也会随之消失,因此……对,天元!”
“若我阻止天元吞噬星浆体,天元会失控并同化全人类——这既是人类的终焉,也是人类的进化!”
“当终焉绝对存在,而人类又不会消亡——”
羂索的字越来越抖,最终他扔下笔来,不顾形象地光脚绕着堕天神宫奔跑了三圈。
“百年、千年、万年,无论花上多久,末伽梨·俱舍罗一定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
…………
………………
大家都说,从那天开始,羂索疯了。
天元下一次必须吞噬星浆体的时间,是在百年之后,超出了常人肉/体所能等待的极限。
于是,羂索结合了他毕生所理解的人体解剖学、【透视】、【结界术】、【反转术式】,在三天内完成了【换脑术式】。
之后,羂索去会津那边探亲时,堕天之子们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陌生女子是羂索。
羂索微笑着:“这个术式只能用于我自身,我把我的大脑换进了一具尸体。我拥有她的记忆和知识,但掌握她的咒术还要些时间,毕竟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有很大分歧,认同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