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想了各种可能,失败了被杀还是成功之后被欺骗,能逃的话要逃到哪里去,实在走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如果是北斗在思考,她一定拒绝接受所有不想看到的结果,可能还会造成不乐观的暴力事件。我同样不愿看到悲剧,但不能轻易否认每一种可能。无论发生什么,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是没错的。
天亮之后,源越清的手下把我领回他的办公室。和昨晚相比,这里没有变化,除了一个我不是很想见到的家伙。坐在轮椅上的鸣海良知抱歉地对我点了点头,看得出他努力过打起精神,但是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快要了他的命。于是一种奇怪的表情占据了他的脸皮,眼角的皱纹好像也难过地缩得更深了。
北斗大步流星踏入这里,没有看鸣海一眼,气势汹汹地堵在源的办公桌前面。她一直捂着后腰,走起路来身体的中轴线晃来晃去,这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会允许的失误。我又注意到她的脚,只用左脚支撑,右脚是用脚尖点地的。我试着回忆了一下,几秒钟前她的步态似乎也因为重心的改变而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往严重了说就是瘸腿。昨天的她是这样的吗?精神和身体都被逼到啦极限,我想是我没有及时发现她的不适。罪魁祸首只能是源,我亲眼目睹了他凌虐北斗。在那之外的,我没有见到的处刑和拷问又有多疯狂呢……
鸣海在后面喊北斗的名字,得不到回应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我太不小心了,受了恶人的影响,竟然动了那种手段……我应该更小心才是。”
他诚恳地说着道歉的话,就差土下座磕头了,可北斗理都不理他,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我帮不上忙,北斗现在一定还没有放下杀心。
“谢谢你,北野小姐。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啊?嗯……”好突然,我差点就要胡言乱语了。救了他的女儿,是说我那时候阻止了北斗,没有当着孩子的面杀了他吧?这并不是宽恕啊,我是更担心那个孩子才……叫这么小的孩子目击父亲的死亡,我是断然没法视而不见的。而且那时候北斗也尊重了我的选择,她应该也有好好考虑到这点的。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北斗,都没想过轻易就宽恕了他的过错。
“北野,不许和他说话。”北斗没有回头,无处安放的手已经在平整的衣摆上揉出褶子了。她烦躁地晃着脑袋,像喝醉的麻雀似的半死不活地点头。
“到底怎样你才肯原谅我?”鸣海终于控制不住积攒的怒气,仿佛要从轮椅的束缚中挣脱而出,如同肥大的海象蠕动身体。
办公室在一声急促的咒骂中陷入沉寂。北斗把我拉到身边,开玩笑似的对鸣海说:“你去死吧。”
“你开什么玩笑!”鸣海花了几秒钟消化北斗的话。她的语气的确轻松了许多,只不过这份余裕显然不是缓和气氛的话术。鸣海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
“你不能去死吗?这都做不到还有脸叫我原谅你?你啊,没有这个胆量吧?”
“请你讲点道理!”
“道理就在这啊,我就是道理啊。都敢来找我的麻烦,控制你得人没有提前说清楚吗?到我面前现眼的下场。”
“谁会想到你的身体已经偏离常理了……”
“你果然……”
“说够了吗?差不多该出发了。别让北野小姐等太久了。”一直安静旁听的源突然打断了北斗。
北斗住了嘴,愤恨地瞪了他一眼,拉着我的手臂就摔上了沉沉的大门。她走得很急,脚下也越来越不对劲。我用力拉停了她,用不着解释什么,她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神不停闪躲,好像在寻找一个有力的借口。很可惜,在我面前,任何理由都是无力的。我抓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正面看着我。等她终于愿意和我对视,我弯下腰卷起了她的裤腿。
一根小指粗的钢锥钉在她的脚腕上,穿透了骨骼。钢锥末端的细铁链与一串小型铁块相连,紧紧地扎根在小腿的血肉里。被扎伤的皮肤四周扩散出狰狞的黑紫色,伤口处已经化脓了……腿上的肌肉几乎僵死,摸上去就像干枯的树干。她伤了有一段时间了。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第一反应是去拔这些钢钉,好在我马上就回过神来,控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手。贸然动手的话,她一定会伤得更重。但是,但是我得想办法,不能让这种东西继续折磨她了。
“别试了,我也没有办法……那个疯子记住了我的话,也在里面装了微型炸弹。所以,没用的,别管我就行了。”
“不行,这样下去你会截肢的,再严重的话你的命还要不要了!我现在就去找源越清,威胁也好,动手也好,我必须逼他把这东西弄掉!”
“你这样才会害了我呀。”北斗冷静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把手放在我头顶上轻轻摸了摸,然后把我从凉冰冰的地上拉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双眼。她继续说:“你想去就去,我不管你。然后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活下去,即便这可能会毁掉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
“我的舞台、我的家族、我的仇恨……我早就把能利用的一切都计算好了,我这条命也是一样的。你尽管去做吧,快去啊。”她蓝色的眼睛此时如同一潭死水,阴沉得看不到湖底的深度。她催促着我远离岸边,自己却要在水中腐烂。她完全是在胁迫我,她在胁迫我堕落成凶手,叫我做那块溺死她的石头。然后她也很清楚我从来不是能被随随便便威胁的,好讨厌,但是,现在我的反驳才更无力。
“谁要去啊,我又不是傻子。”我认输了。
“嗯,你比我聪明。”她想要触摸我的脸颊,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立刻放下了手。她扔下我一个人走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简直就是在炫耀自己的顽强。你有什么可显摆的?你那根本不是顽强,你就是单纯幼稚的顽固。承认自己虚弱很难吗?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逼成丧家犬,做别人手里的小丑就这么有吸引力吗!
我快步跟上去,再一次超过了她,拦住了她。我不等她反应就挽起了她的手臂,努力想用肩膀撑起她的身体。她的腰板太硬了,弯都不肯弯一下。我就像一个多余的手提袋挂在她身上。
恶劣至极,我非要好好管教你。
我拖住了她的上半身,直到她僵硬的身体不再与我无声地对抗。肩膀上传来了令人安心的重量,我的心才逐渐轻松起来。
要是她能矮一点,不,要是我能再高一点就好了……
源越清安排好车送我们过去,一路上我没有和北斗说一句话。她接下司机送来的化妆包,着手遮盖脸上的伤痕和淤青。财阀派的车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低调沉稳。不止体现在外表上,就比如现在这辆,运行起来超乎寻常的平稳,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北斗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不知名的化妆品,废了好半天功夫才勉强盖住新鲜的伤口。照理来说,这么做对伤口愈合没有一点好处,倒霉的话还会加速伤口溃烂,但是现在要她顶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出入公共场合也不现实,只能祈祷老天看在这张脸这么漂亮的份上眷顾一下她了。
临下车的时候,北斗终于修补好了破破烂烂的脸,转过头来给我看。嗯……不细看的话大概没有问题,黑眼圈也好好遮住了。我点点头示意她通过检测。这时候她突然咧开嘴,扯开嘴角,露出后槽牙——如果那个位置本来有牙齿的话。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源越清打掉了她好几颗牙,难怪今天感觉她说话都在漏风。
这可怎么办,她一笑就暴露了呀。我有点崩溃。
下车之后,我抓住她再三强调,今天说什么都不能笑。我提议说要不然戴上口罩吧,她拒绝了我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