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九凌顾不得许多，听了方平的话，急急出府去寻。
“小郎君！”
已经跑出府的莲生在乌沉雨幕中，骤然惊瞥他侧脸，一看他离开的方向与人潮相背，疾呼他的名字。
然而雨势过于大，街上逃难的人又多，这点子微末动静眨眼便被沉雨吞噬，再难传出。
莲生眼睁睁看着他身影消失，急着要追过去，却被突然涌出府中的一行人推搡着远去。
……
赵庸的马车走得早，很快来到城外稍安全些的地带，见着不少百姓从城门处涌出，纷纷往外逃。
赵庸思及府内的人，问了旁边的元明：“可有人给府上去了消息？”
“有的，早吩咐了人去。”
赵庸稍稍安心，坐在马车中，等待府中人过来。
雨线连绵，天空像是破了个大洞，雨水倾泻而出，态势比起决堤的波涛有过之无不及。
周遭陆陆续续多了许多暂时歇脚的百姓，有的抱着孩子凄楚望向曾经的家园，有的揽过妻子，还有的甚至牵来了家中的牛。
人在危急时刻，第一个想起的总会是最惦念最关切的东西，而往往这些都是身边极亲极近的亲人。
曾几何时，赵庸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那足以吃掉人的皇宫中，早被消磨没了。
现今，没有人会挂牵他。在他身边，看似为他紧张的，其实不过是惧于他的身份罢了。
剥掉这身官服，去了头衔。他赵庸不过是个残缺的人而已，在这样的时刻，又会有谁想起自己。
赵庸自嘲似的苦笑，下一刻甩开这些没有用的惨然心思，很快就等来了元清一行人。
元清来到时，满身狼狈，被雨水冲刷得脸色微微发白。但他依然坚持到赵庸跟前行礼：“督公。”
赵庸坐在马车中，稀松平常道：“人都无事吧？”
扫了眼随他而来的人群，没在里面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不由生疑：“就这些人？”
元清似乎猜到他的心思，眉头收拢：“桓小郎君……并未与我们一起……”
“那人呢？”赵庸语气生冷。
元清顿时感觉一股刺骨寒意席卷周身，冰得喉咙发麻，头皮刺涨。当时消息匆忙，他忙着应付府上的人，等到想起来寻找桓九凌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然湖水决堤刻不容缓，他不可能为了桓九凌一人，抛下其余数十条性命，是以匆匆赶来。
沉默一时，正打算硬着头皮说“不知”，泼天大雨中突然跑进来个人，跌跌撞撞跪倒在马车前，一地泥水扑起，溅湿棉袍。
“督公！”他脸色惨然，眉角溅了好些泥点子，“哇”地一声，悲哭道：“求督公救救小郎君！”
赵庸眸光转厉，寒声道：“将话讲清楚了。”
此刻周遭百姓众多，难免吵吵嚷嚷。然而就在赵庸开口一瞬，四周霎时陷入死寂，竟无一人再敢开口。
雨声哗哗作响，打落在枯叶上，车顶上，比之夏日满山虫鸣更要令人心烦。
赵庸漆黑的眸一转不转，眉深压，注视着跪在潇潇急雨中的少年，煞有风雨欲来的迫人态势。
莲生脸上全是水，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喧叫道：“我见着小郎君跑出了府，可却是往湖水涌来的方向跑的，似乎，似乎是为了找人！”
“哦，”赵庸反应平平，声色比这漫天春寒更要冷，“他爹娘还在城内，他是不会跟着一起逃的。”
他那么爱他爹娘，肯定是去找他们了。
果然人在遇到危险时，第一时刻想到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人。桓九凌也不例外。
然而跪在车下的清瘦少年却猛地摇了摇头：“不是的！督公，小郎君、小郎君是去寻督公了！”
赵庸呛声驳斥：“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面前说瞎话！”
候在马车周围的人俱是心惊胆战，这少年当真是不要命了，瞎话张口就来。
那桓小郎君怎么可能是为了找督公？
莲生镇定不移，扬声给出解释：“督公这几日事忙，并不知小郎君情况。小郎君今日晨起还提及督公，问督公何时归来。就在湖水决堤前，小郎君让我去厨房取些督公平日爱吃的糕点来。”
这些话单独听着，毫无说服力。然而在此情此景下，很是微妙的连在一起，逻辑变得异常合理，足以令众人信服。
在他们看来就是，桓九凌爱督公至深，每日惦念督公，以至听见湖水决堤，瞬间朝着督公奔赴而去，何其情深。
在场众人皆陷入沉默，试问他们谁能爱一个人，爱到可以抛却自己的性命？
这时，一道半嘲不嘲的冷淡笑声突破重重雨幕：“你觉得说这些就能让我相信？不愧是跟在桓九凌身边的，这嘴就是比一般人伶俐。”
赵庸记得清清楚楚，桓九凌不止一次试图逃跑，去接他的那次是，翻墙跑出去的那次也是。
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些，认为他这一次跑出去，纵使不是为了去接他爹娘，那也是为了逃跑，从自己身边离开。
“不……”莲生见无论如何说，赵庸都不肯相信，一时绝望得如坠深渊，心尖泛起无边的霜寒。
那小郎君要怎么办？没有人去找他，等湖水涌入山阴城，他会死的！
莲生眉心抖跳，摁在泥水中的五指掐紧，下定某种决心般，毅然而然站起身朝来时的路跑去。
小郎君对自己不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
赵庸冷眼望着少年在大雨中奔跑的背影，与涌出城门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元清听完来龙去脉，十足于心不忍，开口争取道：“督公，如今洪泽湖决堤，不出半日便会席卷都城。小郎君一个人恐怕难以存活，我愿请命去寻。”
赵庸一言不发，沉默的气氛蔓延，令在场所有人站立难安，压抑不已。
忽地，一道闪电劈下，伴着轰隆隆的雷鸣声，耀眼白光刹那逼退蒙眼的雾蒙，恍如白昼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