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赵庸眼皮一颤,无意识掀起长眸。
石板道上幽寂,夜色深浓,雾气流转,贴在两人的面上。
可就那么一瞬,露色照映,赵庸清楚觑见桓九凌低转遮下的乌睫,仿佛失望至极,难过一拥而上,铺就眼下投落的阴影。
一股强烈的冲动,逼至唇边。
他想解释,刚才之所以后退,是因为他才从外面回来,多少碰上染病之人的气息,未用药草熏过,下意识怕会将这些过给他。
可这冲动刚一上来,就被赵庸用近乎残酷的理智压下。他又觉得,凭什么要告诉桓九凌这些,他根本没有义务,也没必要跟桓九凌解释。
他不杀他,已经是最大的恩惠。桓九凌该感谢自己,而不是在自己面前耍起小性子,说些大逆不道,该死无比的话。
不过是个能在无趣时,聊以慰藉的玩意罢了,顶多还有个抚慰头疼的能力。
何必在乎?
是以,赵庸眼色归于死寂,回转脚尖,一步步离去,最终彻底走出桓九凌的视线范围。
桓九凌始终站在昏暗的石板道上,五指捏得死紧,细微之处,都在发抖。
眼看他背影终于消失,才泄去压力般释出口气。
膝弯发软,用手扶着墙才得以站稳。
“小郎君!”
莲生扶住桓九凌的身体,将他稳稳接在怀中。
“莲生?你怎么来了?”桓九凌喘息着,嗓音打颤。
“都是我没用,若我能为郎君要来药草,就不会让郎君遭此大难了。”
莲生眼眶泪花打闪,他看见了,全部都看见了。
晚间见桓九凌不在,他想起下午的事,心惊之下,便即刻找来了这处。
想不到还是晚了。
看到的正好是督公出现,对挟持小郎君的另外三人做出处置的事。
莲生以为督公还是在乎小郎君的,可督公接下来的反应又令他大为心寒。
眼见小郎君在自己怀中止不住发抖,心就一阵阵抽疼,痛到无法正常呼吸。
“你都看见了啊?”桓九凌侧首瞧着他,强压话音中的颤意,尽量保持轻松。
“对不起,郎君,我太没用了。”莲生内疚非常。
桓九凌“哎呦”一声,抬起无力的手,去揩他眼下滚出的泪珠:“快接快接,我们莲生掉小珍珠了。”
莲生一开始还没懂,后面理解了,忍不住失笑,又哭又笑道:“小郎君为什么都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啊?”桓九凌用指尖耐心拭去他眼下的泪,轻声与他道,“要怪就怪死太监,都是他的错。”
莲生听到这大逆不道的称呼,惊得要去捂他的嘴:“郎君慎言。”
“没事的。”桓九凌拉下他的手掌,攥在掌心,“我从来这府上第一日就是这么想的,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把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再者,本来也就是死太监的错,不是吗?”
莲生对上他目光,有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令人不自觉相信,也跟着有了力量,缓缓流淌过四肢,给予勇气。
他试探着,在勇气的驱使下,点了点头:“是。”
“诶!这就对了。”桓九凌欣慰地蹭过他哭的发红的脸,“别哭了,我都不在意,死太监就是这么个阴毒狠辣的人。我是怕他,可我也不怕他,我跟他像现在这样,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再次看到赵庸凶残的一面,彻底提醒了桓九凌。赵庸仍旧是那个狠辣嗜血的人,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那几日的温勉给了自己一种错觉。
桓九凌回想到方平被逐出府的那日,认为当时之所以有勇气敢违逆死太监,也是因为被那种假象所蒙蔽,生出了无畏的心。
实际,这样才最可怕。
死太监不会变的,谁都改变不了他。
所以自己最好还是别招惹他了,省得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冷就冷些,剩饭也行,只要能活着都可以忍的。
说不准日后死太监突然就死了。
被这么一说,莲生雨过天晴:“好!那郎君我们回去吧。”
“等等。”桓九凌转过身,弯身去捡被丢在地上,孤零零挨风吹的药草,之后拿高给莲生看,“还有这个没拿,不是可金贵了吗?趁着这会没人,我们多拿一些。”
话罢,进了那空落落的院子。
莲生忍俊不禁,眼底仍含泪,面上却挂起笑,追着他而去:“好,等等我郎君。”
……
府上药草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原先还不觉得,现下到处都是,就连饭菜里都隐隐约约有那种味道。
面对精致的菜色,因为那冲鼻的药味,桓九凌也没了多少胃口。
转而抱起在地上走动的三文鱼,它仿佛也受到影响,不停打着喷嚏。
“郎君,这就不吃了吗?”
桓九凌恹恹应着,自从那天去偷药草被发现之后,府上的人耳尖听到风声,对桓九凌态度再次恭敬起来。
虽没完全恢复原样,可总归吃的饭不再是剩饭,屋里也重新摆上个炭盆,稍稍暖和一些。
前后对比强烈,桓九凌禁不住感叹,府里的人可真是趋炎附势,墙头草一样。
“不吃了,你都吃了,瞧你瘦的。”桓九凌审视莲生明显消瘦的身体,发出如老父亲般的叹息。
莲生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在他的注视下耳朵尖微红:“有吗?我感觉还好啊……”
而且在他看来,小郎君才是真的瘦了。
他偷偷瞥一眼桓九凌,青年坐在窗子下,阳光投入窗格,一棱一棱照在他脸上。
乌黑长睫垂低,在白瓷般的脸颊下投落阴影,额前的刘海簌动,被阳光染成金褐色,很漂亮,像是个玉雕出来的瓷像,好看得令人忍不住屏息,生怕惊扰这岁月静好的一幕。
失神时,忽地听得一记叹息,长长的,藏有无限哀愁。
莲生一惊,飞快收起眼底惊艳:“小郎君怎么了?”
“不能出府,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爹娘是否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