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闷了一天的雨总算落下来,如针一般绵密的雨丝飘摇坠落,洒在建京的大地上。
行人匆匆而行,躲着这突然而至的细雨。
一时起了雾,赵府门前马车停下,赵庸踩下马车,身侧即刻有人为起撑伞。
雨丝浸润水墨画卷般的伞面,他一袭青衫立于伞下,边走边侧头问。
“九郎今日情况如何?”
元清回答:“今日小郎君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午间小郎君说腿疼的厉害,便唤了医师。”
“腿疼?”赵庸站定,语气生冷,“怎么回事?”
他这几日都在宫中,和崔氏博弈厮杀。他让李松乘将崔冲崔子桓抓了梁相宜桓九凌,被崔氏折磨的事,大肆散播到书院中,挑动夫子和学子的不满情绪。
这一招无疑是最好的,百姓听后群情激愤,纷纷为两人发声,指名要严惩崔氏。此举更是直接将这事的重点转移了,杀害崔子桓的赵庸反而成了大功臣,受到百姓们歌功颂德。
郑氏看形势不对,生怕被牵连。毕竟文人之心不可丢,所以果断抛下崔氏,留他们独自面对。
如此一来,赵庸就可以用科举舞弊以及高家堰两件事对崔氏发难。不过崔氏业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会轻易倒塌,总要抵抗狡辩一番。
赵庸一点点磨着他们,还要应对皇帝的质疑怒意。只有入夜才有空回来,趁着桓九凌睡下,像缕幽魂般看一看他的状况。
“医师说伤口在愈合,一遇阴雨天便会如此。”
赵庸脸色很差,在黑沉沉的夜里依旧看得一清二楚。比起从前,他脸上常挂着的浅笑消失了,总是一副阴沉沉,想要杀人的表情。
“建京不好,该去个阳光好些的地方。”他低喃几声,转而又迈开步子,大步朝前。
“元清你去查查哪里常年天晴,过段日子,等把崔氏收拾干净了,就过去那里。”
等来到桓九凌所住的院子时,与很多个已经过去的黑夜一样,正屋的灯熄着,表示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守在外面的莲生和元明打赵庸一进院,就迎了上去。
“九郎还做噩梦吗?”赵庸看向两人问。
莲生最是清楚桓九凌的情况,摇摇头:“今夜没有,今夜小郎君睡得很踏实。”
赵庸抿唇沉吟,他没有理由进去看他了。发生那件事之后,赵庸去问了李松乘关于科举的情况。
从他口中得知,他听从自己的要求,为了让科举舞弊暴露,特意调换了几个学子的试卷。
就这么不巧,其中就有桓九凌的试卷。他并不知桓九凌和赵庸的关系,完全是无意而为之。
这是个意外,可赵庸不能不承认,桓九凌会受重伤,与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的阴谋诡计伤害到了最不愿伤害的人。
所以他不敢见桓九凌,一直守着规矩。直到他辗转难眠,来到九郎屋外,突然听到他痛苦的梦呓,来不及想就冲了进去。
自此之后,每夜他都会来。在九郎的门外守上一会,既盼望他会梦魇,又不希望他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今夜,终于是没了理由。
赵庸五指紧了又紧,纠结惆怅尽数化为长长的叹息从口中呼出,在雨雾中消散。
“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会。”
其他人很快就离开了院子,赵庸长身立在门外的长廊下,飘摇的雨丝往他脸上吹,不一会儿,面容湿了,像是凉薄的泪,一滴滴聚集,流下。
他用手抹去,碾开这抹陌生的湿意。记不起来已经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六岁做错事被师父罚了手板,疼得哭了。七岁,因为手被挠破,血滴在猫儿身上,被贵人打板子,那时也哭了。
中间的记忆就模糊了,直到十二岁来到御前伺候,就不会流泪了。
眼泪是软弱脆弱的象征,流出来不会有人心疼,只会招致更狠更重的惩罚和辱骂。
脑海中浮现出桓九凌的脸,他不一样,他哭的时候,只会让人心疼难过。
似乎每一次他哭,都是与自己有关。
真是,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细弱的呜咽声穿过门扉,赵庸敏锐察觉到。没多想,即刻推门而入,动作轻得甚至没发出门响。
他大步穿过屋内,来到里屋,潮湿的雨气被落在背后。
泛白的指尖撩开垂下的床帘,一张被泪打湿的憔悴面孔映入眼底。
他又哭了。
仿佛窗外的雨水全洒在桓九凌的面上,连同悲戚一同。
赵庸没立刻上前,先行垂眸检查身上衣衫的情况,幸而未被雨水打湿,这才在桓九凌的床畔坐下,轻而柔地将人抱进怀中。
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掌心轻拍他的后背,就像是小时候做噩梦,师父总会这样安抚自己一般。他在桓九凌耳畔温声哄着他,一如之前的数个晚夜。
哄着哄着,起了用处。哭声渐渐止住,桓九凌不安皱紧的眉头逐渐放松,竟在赵庸怀中蹭了蹭,安心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