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一到站,几名医护人员就冲了上来,急匆匆地把不省人事的女人与几名双眼受伤的伤者抬走,她的小孩安静地呆在乘务员身边,空洞的眼窝里神色茫然。这时车厢里又上来了不少维修人员开始四处检查,我与叶潾趁机混在普通旅客里,和他们一起下了车。临走的时候有几位目睹了全过程的旅客不断朝我和叶潾离开的方向看过来,叶潾则是满脸的森然笑意,远远地站在闸口外,用手指在嘴上横着比划了一下,接着又朝他们做了个利落的抹脖子动作。
我拼命拉着她胳膊把她往门外拽:“走吧走吧!别吓唬人家了!”
叶潾哈哈大笑。拉扯间我们已经到了车站外,小城车站的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依旧保留着二三十年前的低矮平房,远远望去,深灰色的天幕边缘仍有星光未退,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徐徐吹来。广场上污水横流,有零散的几名黑车司机打着瞌睡揽客。
我跑去车站旁的早餐店里洗了把脸,被冰凉的清水一刺激,顿时便清醒起来。这两夜我几乎没有睡过一整个囫囵觉,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困意。或许是这几天的经历加起来比我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要跌宕起伏,因此我整个人都长时间处于这种被高度刺激的状态下,精神也格外振奋。等收拾好内务我便出来跟叶潾汇合,接过她手里装着我为数不多干净衣物的塑料袋。在刚才的混战中我的旅行背包也报废了,包里东西被扔了大半,只有几件之前密封好的东西被我拿出来洗了洗继续用了,多亏卡包手机这类重要物品都被我时刻装在身上才躲过一劫。
我俩像两个落魄流浪汉一样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最终还是决定打了个三轮把我们送到最近的镇子上。说实在的,在火车上经历了这么一遭,我已经不想再乘坐任何的密闭交通工具了,破三轮摇摇晃晃四面漏风,却让我感到了些许的抚慰。等到了镇上付了车钱,接下来的路就得我们自己摸索,周围商铺的铁门都牢牢关着,连个能问话的人都没有,幸好我半年前来过一次,也算认得路。
老家的乡下城镇紧邻着山脚而建,此时正是夜晚与凌晨交接的时刻,路灯早早地就熄灭了,乡下的柏油路面修的坑坑洼洼,天是又黑又冷。我和叶潾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此都是一身的灰和土,累的一句话也不想说,走走停停了近半个小时,眼见天光大亮,这才踏上了农村的土路。我凭着记忆数了半天,忽然发现有一家院门大开,人头攒动,于是便带着叶潾走上前去。
这院落虽熟悉,却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院落了,三间低矮的瓦房显得灰暗而破败,院子的铁门上还缠着麻绳,是我小时候在这暂住,外公给我搭秋千时用过的,现在已经落满了灰,近乎与铁架的颜色融为一体。院子的左侧曾经是一畦小菜园,夏季的时候里面会种满绿油油的小萝卜,但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我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外公的棺椁。我们老家的规矩是:有人去世后,在下葬前的三天棺材要开盖摆放,好让家属再瞻仰遗容。此刻外公的遗体没有放在前院,我猜想可能是被家里的其他人放到后房去了。我怔立了一会,脑子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以前与外公相处的琐事,原本早已忘却的记忆忽然都翻涌上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最终只是紧了紧外套,径直走向屋内。叶潾快走两步跟上我,轻轻地拉着我的胳膊。
正房对着门的位置摆着一口土灶,锅碗瓢盆等物此刻都被一层白布包着,显得极为冷清,曾经被精心打扫的水泥地面也蒙上了一层纸灰,被各式各样的脚印踩来踩去,一直延伸到里屋,屋里那扇上了年纪的木门半合着,蓝色碎花玻璃上挂了一张小布帘挡住视线。从屋里隐约传来纷杂的议论声,大约是外公的几个亲戚们都来作陪了,门口的地面落满了烟头和香灰。
我见两位老人用心维持的家中被糟蹋成这副样子,不由得心脏一阵抽痛,顺手拿起墙边靠着的扫帚扫了几下,把地上的垃圾收归一处。被划过的地面露出一道道白色灰痕,更为刺眼,叶潾默默地双手插兜站在一边,没有再说什么。
我正心不在焉地扫着地,突然听见一阵嘈杂,里屋的门开了,从屋里飞快地倒退出一个身穿皮夹克,约有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差点撞上站在堂屋当中的我,我们俩都吓了一跳,那男人瞪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叶潾,摆着双手飞也似地逃走了。随后便是蓉姨扶着外婆走出来,我一见外婆便又吃一惊,明明才六十几岁的人,却已老的不成样子,尽管在我记忆里她也早就是清瘦的老人,但现在却可称得上是形销骨立,瘦的浑身只剩一层皮挂着,脸色也灰败下去,她的双腿好像无力支撑她站起。蓉姨正架着她的胳膊,慢慢把她扶出房间。
我们两方人见面后均是一愣,屋里的那帮亲戚们被堵在门口,便开始骚动起来。我见状不妙,赶忙朝两人问了声好,寒暄几句后便忙拉着叶潾躲到人群里去,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到舅舅的影子。
莫非他真打定主意不来?
我心里思忖,又环顾四周,来的大多是我不怎么熟识的生面孔,不少人也都年过半百,想到外公曾经提到过他的大姐也在前年过世,不由得暗自感叹人生无常。现在的外婆比外公小了五岁,是他的续弦,外公与我亲外婆共生了姊弟两个,也就是我妈和我舅舅。我没见过我亲外婆,听家里人讲,她刚生了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也是常有的事。外公一人拉扯两个小孩五六年后,经人说和才有了第二任老婆,也就是我现在的外婆,她嫁过来一年,又给外公添了个女儿,就是现在搀着她的蓉姨,外婆姓李,蓉姨便也随了母姓。
说起来我妈和舅舅虽从小丧母,却也是被李外婆一手带大,几乎胜似亲娘。如今外公去世,李外婆憔悴成这样,连不怎么见的远亲都来了,可舅舅竟不来看老人一眼,不由得使我心里犯起嘀咕,可又转念一想,舅舅不来或许是另有原因。
难道他真如叶潾所说,也遭遇了那些可怕的事情?
念及于此我汗毛倒竖,回想起一路上的诡异经历,忍不住下意识加以联想:外公年轻时是有名的猎户,后来又转行种地,身子一向硬朗,以现代老人平均年龄来看,六十三岁也不算是高龄,可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出了问题?
这种话我只敢自己推理,是万万不能与别人说的。想到这我快走两步,赶到蓉姨身边低声问道:
“蓉姨,我外公怎么突然就...”
“唉,前几天还好好的,有天晚上突然就不行了,还没来得及送医院人就没了,走得快。你外公没受什么罪,也挺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