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潾摆弄红刀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这是我又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有关那女人的传闻。
“这事还得从二十年,不,三十多年前讲起。”老村医端起杯,眯着眼陷入回忆:
“叶姑娘,我也不是一出生,就长得这个样子。我原来是本村人……对,就是咱们现在的这个村。我出去修学了几年,在市医院做了医生,后来干的久了,就提拔我当了主任。小姑娘你年纪小,没经历过那时候。”
他喝了口水,这次是对我说的:
“真不好做。我当主任当了好几年,身子熬垮了,得了病。在我们院做检查,猜猜怎么着?检查不出来病因。我不信邪,去省院,去求人,托关系,满处找最好的医院治疗,结果拖到身子都瘫了。那时候我的身上,一层一层地流脓掉烂肉,扒开就能看到骨头,家里钱花完了,老婆受不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叶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抱着双臂静静听着,老村医又呷了口水,继续讲道:“这病来得发邪,明摆着是要搞死我。我又听人介绍,画符做法,请神上身。忙到最后,能卖的全卖了,我身上就只剩一张火车票的钱。”
老村医讲到这,略带得意地看了叶潾一样:“叶姑娘,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么?你的长相和你母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不由得飞快地看了一眼叶潾的侧脸。叶潾硬邦邦地岔开话题:
“继续。”
“我还记得那天呢。”老村医仍然带着那种得意的神色:“那时候已经一月份,正是北方最冷的天气。你母亲穿着一身白皮草,头上戴着俄罗斯人那种皮帽,坐在窗边朝外面看,脸上压着一绺打卷的金头发。我开始还以为她是外国女人,但我坐到她旁边,她那双眼睛忽然就朝我望过来。”
老村医打了个冷颤,手把茶杯握得更紧了些:“她的眼睛……是一双蛇眼睛。你母亲看了我一眼,忽然笑出声,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她从手掌里托出一个红药丸,对我说‘你是要吃了它呢,还是不吃它呢?’”
“我们这时候已经不在火车上了。我跪在雪地里,天阴沉沉的还在下雪,那雪已经堆到我膝盖,我浑身都冻僵了。你母亲就一直站在我面前,手上托着红丸。我知道自己遇到神仙,就从雪堆里跳起来朝她磕头,说了无数好话,直到我舌根都开始发木。这时候你母亲半蹲下来,把红丸塞到我嘴里,对我说:‘吃了这个,保你不死,但你也不再是人身了。’”
“我想着不是就不是吧,我身上早都烂了。那红丸有鸡蛋大小,我拼命往下咽,吞得眼前冒金星。然后忽地一声,我又回到火车里,车窗的位置坐的是个干巴老头。这时候广播里提醒火车到站了,我看了眼车票的终点站,忽然想起来,我买票是听人说这地方有个山神庙灵验,病急乱投医。但我问了周围人,都说没有。”
有关于叶潾母亲的传闻又多了一条,这让我不禁感到越来越多的矛盾和疑点:她是妖怪吗?是神吗?同样要吃人吗?为什么要救人呢?为什么要和人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杀她的孩子呢?
关于这些问题,叶潾也没有任何回答,沉默着,她的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是妖怪,并且她把你也变成了那样。”话音未落她忽然厉声质问:“你难道就没有吃过人吗!”
老村医苦笑一声:“你母亲给我吃了那颗药后,我就再也没感觉饿过。我回来后休养了一年,等我身上大好了,又去那山里专门拜访,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在山脚下住了很久,研究起她给我吃的那种药,由此,我才明白这世上不单是只有人这一种生物。历经好几年,我到处收集材料,听说哪里闹妖怪,就追着它们的影子跑,到底把那红丸的配方搞明白了。”老村医讲到这,脸上的皱褶都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锅里熬的油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从那山里带回来的一种红蛇。”老中医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姑娘,你不知道,我已经很老了。人老了就爱思乡,我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累了倦了,还是要落叶归根。我试过几次,炼药时一旦离开那座山,效力大打折扣。我试验了很久,发现还是得配合山里的东西一起用,最后就想出来这个浸油法。虽然比不上你母亲给我的那颗,但也有五六分药力,足以让人百病尽消了。”
我这时才明白,那晚爬到我身上红蛇的来历。叶潾的手中仍然握着红刀,刀口却早已垂了下来:“你帮那个女人用胎儿做药。你还让那个快死掉的老头活过来……这根本就是有悖常理的事情!”
“这些我是做过。”老村医自如地承认,双手交叠放在腹上,神态安详平和:“那婴胎被取出已不能活,再说它是妖非人,我拿它制药难道不是遂了叶姑娘的意?至于帮人续命这档子事,你母亲也曾帮我做过。来到我此处的,都是药石无医又想搏出个生路。”
叶潾的双眼紧盯着他:“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恳求?你就要制造更多起死回生的怪物?你想要的是什么?钱吗?追捧吗?让他们奉你为神明吗?”
“对于那药,我知道这不是凡物,从不滥用,单凭天意,上百人中仅有一两人得救。”他停下稍喘一口气,脸色因激动而微红:“这样的比率,甚至不及外面医院做大型手术的成功率。我是医者,所做的这些无非为了治病救人。”
老村医说到此处顿时色变,突然站起身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叶潾下意识抽出红刀放在身前防御。没想到那老村医只是颤巍巍走到书架跟前,拿出几摞厚度可怕的档案倒在书桌上:
“叶姑娘,你不是凡人。我听它们讲,你是公主,是山主之子,更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你若还是不信我,执意杀我,我这条老命你尽管拿去,权当还给你母亲。只是你得答应我,将这些资料。”
他用手拍了拍桌上的几叠档案,破旧的书桌因为这阵力度而颤抖:
“将它们带出去。这是我毕生的心血。上面记载了几万种妖怪的药性,和各种奇药的配方,都是我一点点试验出来的。这些东西不能被外人所知,我只能把它托付给你们,这些药方找到了后人,我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叶潾冰冷的眼神从老村医和一桌子的档案上一一扫过,连带着我的心脏也提到嗓子眼。最终她只是忽然一锤桌子,冷声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