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早上一通电话打过来,我才知道文玉斋业务广到居然还有外卖服务这么一条。
电话对面是个男声,声音很清朗,说话不紧不慢,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他要点什么。
我随便扯了张纸,按他的要求记下了他所要的水粉颜料,他又慢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
“……笔刷,小号圆头直径4毫米左右,貂毛有尖峰;平头画笔,4厘米左右,松鼠毛和貂毛都可以……”
他低声呢喃了一句纸也湿了,然后又要了一打油画纸,四开。然后给我报了个地址。
我一边应着,一边用笔飞速地记了个大概。挂掉电话后我才又给季承文拨了通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开通了外卖这一业务。
季承文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哦,好像是几年前叫人在电线杆上贴过个小广告,这电话几百年没人打过来了……他叫你送你就送吧,自己一个人小心点,遇到坏人撒腿就跑这就不用我教了吧,跑路费的话……”
对面遥遥地传来中气十足的,“将军!”
“将你老母,你多走了一格以为我没看见?我带着老花镜你还真以为我瞎啊?”
不料那人竟一点也不羞愧,“你一心二用,不把我放眼里,这局赢了是我该的。”
“嘿你这倚老卖老的老狐狸……喂,啊吟招,跑路费你就自己看着拿吧,没事别再打过来了啊。”
“嘟嘟嘟——”
一句话都没插上的我:“……”
季老头靠不住,我只好打好小票,搜罗好东西打包好,找了张纸用秀丽笔写了句“暂时外出”贴在门上,然后锁好店铺大门,用手机粗略导了个航就出门了。
他给的地址是我熟悉的地方——我所住的那片阴雨霉湿之地。
但让我意外的是,那人所租的房是在地下室,离我家有点距离,不是我所涉足过的区域。
房东也是那个我熟悉的房东,今天她难得也在,她和一个彪悍的花臂男一起坐着在前台,她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嘴里嚼着东西。
自我进去以后,那位花臂男一直盯着我看,但我直觉跟他发生交流并不会有好事发生,所以我忍住不跟他对视。
我转头向女房东问了下路,她头也没抬地指了一下对面底下停车场一样的建筑。
我按着地上被人踩得模糊的指向标顺楼而下。里面巨大的抽风机的声音嗡嗡作响,潮腥陈腐的气味混杂着人的体味从出口处翻涌出来。
迎面有好几扇双开大门出现在我面前,我推开中间的一间,里面是一条长走廊,走廊旁的房门间间隔不大,像医院病房的隔间,地面只是层水泥地,颜色不均,头顶上的灯泡颜色稠黄,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出现好几层重影。
有几家人打开了房门,里面有徐徐的烟雾飘出来,像电饭煲打开时乍然飘出的热气,然后再露出内里几平米的五颜六色的内胆。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一个电饭煲只能煲四升的饭,它却硬塞了五升进去一样,给人一种逼仄的感觉。
那几家人听见了我这个外来人的脚步声,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事不关己地耷拉下眼皮,自顾自地生活。
我走到走廊最尽头,敲开了那扇门。
真的是我自己敲开的,因为那扇门根本没锁。
里面坐着位年轻的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穿着黑T配牛仔裤,精瘦,头发被他抓得蓬松,有种凌乱感,面目很温和,唇色却很白。他坐在一块空空的画板前发呆。
里面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比我刚才见到的所有租房都宽敞,但不一样的是,这只是间毛坯房,没有经过任何装修。里面只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长书桌,桌旁有两个黑色的行李袋,还有一个存在感很弱的晾衣架,以及一间卫生间。
墙上挂了几张画,那是这件房里唯一的生机。
我说:“您好,请问您是梁渊先生吗?这是你订的绘画材料。”
他从出神中回过神了,似乎才发现我的存在,转头朝我问好,“抱歉,刚才走神了,东西放书桌上就好,我去给你找钱。”
我顺手把东西放在他的书桌上,书桌上的墙贴着一副油画自画像,笔触细腻,应该就是梁渊本人。
身后传来阵开锁的声音,我以为是他找到了东西,转身一看才发现从洗手间出来了一个人,个子很高,似乎一抬手就要碰到矮房的天花板,也穿着黑T,衣衫半湿,擦着头出来,像是刚洗完澡。
和那位名叫梁渊的不一样,他见到我的那一刻,他浑身似乎都充满了敌意和戾气,盯着我看。
我平日里被很多人盯着看过,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太一样,很多眼神我都不太能读懂,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盯得脊背发寒。
我正想着怎么开口缓和一下气氛,梁渊就朝他喊道:“贺尧,你看到我钱包了吗?”
他目光缓和了些许,走到他身边,语气似乎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逼人,“在我这。”
他接着说:“怎么把外人带回来了?”
我直觉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但我也不好开口。
梁渊似乎有点哭笑不得,“那是来送东西的小哥。”
他拿到钱包,数着钱,用脚碰了碰他的小腿,接着说:“你让让,这么大只阻在这里,我要去给人家付钱,别耽误人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