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0年,吴王大婚。江山为聘,十里红妆,殿上奏九韶之乐,宫人举华灯万盏,遍陈美玉珍珠,彩绸绫罗,珍馐佳肴,酒樽罗列,杯盘错叠,胜景之盛,亘古未有,其礼之荣,冠绝千秋。
一时间,锦绣华章,传为佳话。诸侯各国均遣使前来,献上贺仪,歌咏美谈不绝。
但无一人知晓那女子的真实身份,更遑论亲眼见过那令吴王倾倒的绝世容颜。
殿外金鼓齐鸣,礼乐缭绕,殿内笙箫管弦,锦瑟琴筝,交响和鸣,靡靡雅乐,悦耳清歌,飘荡在层层纱缦之中,萦绕在红木朱柱之上。
整个王宫之内,灯火通明,笙歌不息。
如此奢糜繁华,引无数人心向往之。
那日,风雪漫天,天地茫茫,整个吴宫都被染成了一片银白色,唯有一条红绫长带从宫门直达大殿,在风雪中猎猎翻飞,绚烂如云霞。
而在红绫之后,两队身着火红色舞衣的舞姬鱼贯而入,手中扬起绯色绢花彩扇,旋转出一簇绚丽的焰火,随后宫娥无数自门廊走入,足踏珠履,步步莲华,手捧红烛宝瓶,香炉玉盏,衣裙飘舞间,满是艳丽的色彩,恍若百花盛开,群蝶曼舞,映着满殿珠光宝器,流光溢彩,奢靡瑰丽至极。随着舞乐渐转高亢,她们亦随之加快了舞步,足尖轻点,犹如云烟掠影,水月涟漪,身姿曼妙绰约,轻盈灵逸,风姿翩然,似月华映入镜湖,又若瑶台倾泻银河,仙姿玉容,缥缈绝尘。红绫缎带舞动翻飞,犹如赤霞烈火,飞腾不息;而四周珠翠环佩,琳琅满目,晃耀得灯火盈盈,华彩灼灼,流辉熠金。舞姬舞毕,齐声合欢作歌,歌声婉转清亮,绵软而缠绵,如春日初融,暖暖微风拂过柳梢,撩起青碧千堆,亦如春雨沾裳,细密如雾,润湿枝叶,泛起朦胧新绿。花月佳期,柔情缱绻。
一时殿外风雪卷舞,殿内歌舞升平,丝竹繁盛,管弦激昂。
曲未罢,音犹存,宫娥将殿上诸物撤下,随后侍女奉上琼浆玉液,歌舞再起,余音袅袅,靡靡不绝。
席上觥筹交错,美人香鬟,殷勤劝酒,一时推杯换盏,言笑宴宴,歌舞升平,极尽欢娱。
舞了一曲又一曲,那新人却迟迟未曾出现,众人面上虽是丝毫不显,但心下却早已起了疑惑,纷纷暗忖道:为何还不见大王与那美人现身,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不成?这若误了吉时,岂非大大不祥,可要如何是好?
往后的酒,就越喝不下去,尤其是那些心思玲珑者,更是愁眉紧锁,暗自焦躁。然而,纵是急得满身冷汗,也不得上前询问一句,只得满腹狐疑地忍耐着,静候新人。
与此同时,吴王寝殿。
殿外雪花纷飞,冷凝如冰,寒气逼人,殿内却温暖如春,殿角熏香炉炉烟渺渺,氤氲飘荡,暗香盈室。
琉璃灯盏,双栖比翼。喜烛燃红,灯火摇曳。琉璃珠串,玲珑剔透,璎珞垂悬,映出彩珠累累,缤纷灿烂。华美锦绣,织就云霞瑞蔼。帷幕垂帘,珠翠罗绮,红菱缀锦,美玉珊瑚,皆灿灿生光,明耀辉煌。
芙蓉帐暖,红烛摇影。一榻华盖,铺撒鸳鸯锦被,两幅红绫,悬挂鸳鸯合欢,帐后珠帘轻落,缀风流之绮梦,灯下华光流彩,映无边之画堂
珊瑚屏风,沉香熏炉。鸾凤簪钗,凤冠霞帔。朱钗翠钿,锦衣罗裳。大红绣鞋,璎珞琳琅。流苏金穗,玉佩垂坠。华冠璀璨,明珠盈光。
他静静坐于梳妆镜前,任由身后那人替他束发簪冠,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只觉镜中之人似是化作了另一个他,一个完全陌生的他。
他微微偏首,望向那人的脸,但只能看见那人鬓边的发,那一刹那,他觉得有些恍惚,竟是不知那是幻觉,还是现实。
耳畔,似又响起了那人的笑声,清晰无比。
勾践微怔,转眸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只见他一袭华衣如彩霞流云,衬得满身锦绣,华彩溢目,腰系红绫,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朱缨,流光溢彩,灿若云霞。
绾华髻,戴珠翠,坠流苏,眉间一点朱砂,妩媚妖娆,唇边一点丹寇,艳丽如血,双眸流转,滟潋无双。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眉心,却蓦然惊醒,一抬头正从铜镜中看到那人低眸垂眉,替自己束发簪冠,动作轻柔而细致,竟是那样专注。
他心中微动,微微侧目,只见那人红衣墨发,脸上笼了一层昏黄的烛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更显得他清俊秀逸,眉目如画。此刻,他正低着头,用一把檀木梳细细地给自己梳理头发。
他忽然出声问:“若是我现在走了,会怎样?”
那人手中动作一顿,随即闷声笑道:“你舍得走么?”
勾践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他。夫差抬眼觑他一眼,却是不言不语,淡笑道:“你我缘分早已注定,怎的,你竟要违逆上天好意不成?”
“我宁可背弃苍天。”勾践冷冷地说道。
夫差似乎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只自嘲一笑:“你终究是恨我入骨。”
勾践默然。
良久,他忽而反问:“若是你我身份颠倒,你会何等感受?”
夫差静默片刻,竟是笑了起来:“我应不会像你这般,不顾一切想逃离这场困局罢。”
勾践闻言一愣。
夫差却不再多言,只垂眸继续替他梳发,半晌后才道:
“既是注定之事,便是违抗到尽头,结局亦不过如此罢了。”他顿了一顿,叹息着说“罢了,你我皆是执迷不悟之人。”
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任由那人替自己梳发,却是想起了越国的那些过往,想起了那些过往中出现过的人。
他记得儿时父王牵着他的手教他骑马练剑时的样子,慈爱温煦的眼神;亦记得那个雪夜他去给父王送药时,惊讶发现他一身是伤的样子,苍白的脸,青黑的眼,竟是已病入膏肓。他明明已经时日无多,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强撑着身子,处理国事,就连每日上朝,亦不肯错过半日。
当时,他尚还不明白父王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后来的某一日,父王在书房突然吐血昏迷了过去,当他慌忙将父王送往宫中御医处救治,竟被御医告知已经药石罔灵,无药可救之时,他方才明白了父王的坚持,父王缠绵病榻,仍是笑着对他伸出手“好孩子,来,陪父王说说话。”
父王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都是些无关紧要,又最平常的事。那时,他听得很认真,很安静,唯恐漏过了什么,让父王留下遗憾。
后来,父王很疲惫地闭上了眼,他却是泪流满面地趴在了父王身上,脑中一直回荡着他最后的一句话
“好孩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为越国坚守到最后。”
那天,他哭了很久很久,连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都不知道。最后还是母后将他扶回寝宫。再次醒来时,他就已经是越王了。
夫差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只专注的替他束好了长发,又取过一支凤钗替他别住那束发,动作轻柔而优雅。
勾践微微睁开双眼,却正迎上了镜中人近在咫尺的容颜,四目相触,只一瞬便如烟火般迅速地消逝不见,他移开目光,垂下眼睑,亦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只是低低一叹:“何必呢?你我又何必互相折磨?”
夫差没有说话,动作却是停了下来,直起身静静地盯着他看,一双潋滟的丹眸里一片晦涩难测,他微微仰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竟是忽而一笑,笑得温柔无比,满室皆春。
“既然我愿为了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了我而生,不是么?”
一句话轻轻飘过,勾践一怔,随后便见那人捻起他一束发丝置于指间,檀木梳子穿梭其中,一缕青丝便从他指缝滑落。
他侧目,一瞬便又错开了,复又闭上了眼睛,耳边是那人轻浅柔缓的声音,像是在轻声叹息,又像是在呢喃软语,丝丝缠绕,撩拨情思。
他说:“一梳梳到尾,夫妻举案齐眉。二梳梳到底,愿你百岁无忧。三梳梳散岁月,同享一世繁华,再添福寿安康,四梳永结同心,化作鸳鸯比翼,恩爱两不相疑……”
他静静听着,终是忍不住微掀眼皮,借着昏黄烛光看向那人侧颜,待对上那满是柔情的眸子时,忽而心中一恸,只觉喉头哽咽,想要说什么,终是化作了无声的一叹。
他移开目光,落在那镜中的红衣身影上。那镜中人正端身凝望他的目光,似有千种风情流转,然而被生生被隔绝在那明镜之外。
夫差微微倾身,伸手轻拂他耳边发丝。他垂眸敛睫,眉心却是一紧。夫差察觉到了他的紧蹙,竟是忽而轻笑一声:“我这厢可要替你盖上盖头了,你……可有异议?”
勾践闻之抬眸,直视他的脸庞,眼中满是讥讽:“君命不可违,臣下不敢有异议。”
夫差淡笑,未作言语,只倾身过来,亲自用大红的绢帛遮住他的双眼。他却微皱了眉头,一手挑起那绢丝的一角。夫差察觉到他的意图,并不阻止,只是含笑看着他。
勾践扯下绢帛一角,却是没有看一眼那绢帛上绣着的双蝶戏莲,转眸望着夫差俊美的眉眼,薄唇微抿,一字一顿地道:“我若逃,你可会拦我?”
夫差不答,只伸出手来,轻抚他紧锁的眉头,眼底是怜惜,口中是轻叹:“我拦不住你,只会随你一起去。”
他微滞,心中莫名一痛,竟是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忽而伸手紧紧抓住夫差的手臂,几乎是厉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他近乎歇斯底里,但在触及对方沉静冰冷的双眸时,心下一寒,顿时醒悟过来,连忙放开握紧夫差的手,垂下头去,再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带着几分无奈和苦涩:
“……是我求而不得,却因贪恋不愿放手。”
他心中一窒,并未抬头,也并未开口回答,只是暗自咬牙,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与夫差的关系,早已成了僵硬至极的局面。如今他只想尽快履行完这礼节,然后立刻离开,离开这里,离开吴宫,离开夫差。至于越国是否能够复仇雪恨,那都仿佛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盼着这一局赌注,自己赢不了,也能至少不输。
他压抑太久,心底的执念太深,已经无法轻易抽身而退,恨到最后,早已分不清是恨夫差,还是恨他所带给自己的一切,抑或只是心有不甘,不愿认输。
然而,纵使他努力地想要摆脱这段纠缠,心念却依旧无法决绝,终究是无法彻底舍弃这一身的仇恨和怨念。
他不能原谅夫差,也不会原谅自己。只是觉得,他与他之间,在这一番爱恨纠结之中,终是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今,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接受这样的结局。但偏偏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想就此认命。
礼成以后,他将回到越国,回到那个残破不堪的国家,苟延残喘着延续这场赌局。哪怕明知结局早已注定,他也不想错过任何翻盘的机会,这场残酷的博弈必须以双方其中一方的惨败告终,才能结束这漫长的拉锯战。
若是无法取胜,便只能拼一个玉石俱焚。只是因为他心中尚存一丝执念,一丝亲眼看着吴国败亡,夫差一败涂地的执念。
夫差会怎么做,他又将怎样面对,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只知道他必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坐以待毙,只等着有一日,他能够亲手了结这段孽缘,连同他掩藏在心底深处那一点可笑的情意,一起埋葬在这重重城门之下。
于是,便就当是此生最后一次任性吧。
勾践抬起双眼,望向夫差,只见他立于雕花窗前,背对着自己,身上一袭喜袍翩然,察觉到他的目光,夫差微微侧身,衣摆上暗纹织就的金丝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荡出一条完美的弧线。风起,撩起他的发丝,那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半张侧脸隐没在阴影里,竟是越发显得缥缈虚幻,一触即碎。只余一双潋滟凤眸中万千情愫涌动,又隐没在眸底最深沉之处,难以窥探,无法捉摸。
夫差走过来,将手中的绯色锦帕盖在他头上,复又递给他手中红绸的另一头,然后牵起红绸的一边,引着他往外走。他不言,也不语,就这么任由他牵引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宫殿的台阶,走向满殿的喜庆与喧哗之中。
他听不见夫差的脚步声,只听见了外面的风雪之声,如此清晰。他抬起头,透过喜帕的那一层绯色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那银白的颜色一点点覆盖了整座吴宫,覆灭了所有声音。最后,只剩下耳畔呼啸的风声,还有踩在那铺展锦绣毡毯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大王请——”殿门口,响起侍从高亢清亮的嗓音,敲锣打鼓声骤然响了起来,震耳欲聋,那喜乐的曲调却只刺得他头痛难忍,心中苦楚蔓延开来,竟是再难压抑。
他停住了脚步,死死攥着手中的红绸。他看不见夫差停顿的身形,亦看不见他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恍惚,只是垂眸低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夫差顿了片刻,终是转头,看向身后的人,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见他握得极紧,那锦缎被攥出了痕迹,指节隐隐泛白。他微微蹙眉,轻声唤道:“鸠浅?”
勾践微怔,手中的力道松了一些。只听得身前的人继续说道:“别怕。”
他一惊,本能地反驳:“我不怕。”
夫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着红绸的一端,一步步走入那喜庆的内殿之内。勾践抿了抿唇瓣,亦默然无言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低头迈入喜宴之堂,迎向吴宫上下众人献来的恭贺声,与那一波高过一波的欢歌笑语。
那嘈杂的声响如浪潮一般涌动而来,却被面前人身上散发的沉静安宁挡下。他听到夫差的呼吸声,清浅而悠远,却仿佛能抚平他心底所有不安和恐慌。
勾践不由自主地微微侧首,透过喜帕的缝隙盯着夫差身上的红艳喜袍,那大朵的金缕云丝牡丹在明艳的灯火下越发夺目刺眼,几乎要晃花了他的眼。握着红绸的手晶莹似玉,指骨分明,修长匀称。他在那方喜帕下屏住呼吸,竟有一种不真实感漫上心头。这一场荒唐的闹剧终将走到尽头,而他也终于可以结束这一段让他苦痛而不堪回首的岁月,从此之后,可以彻底抽身而出,再不回头。尽管,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夜,永远不会忘记这漫天飞扬的大雪和那铺散了整座大殿的喜庆与奢靡,以及那一抹红色的嫁衣,灼热而滚烫,最终烙进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毕生难消的记忆。
这一场盛大的婚宴在夫差的沉默中开始,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宾客散尽,歌舞渐歇,而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却直到天明未停。
勾践坐在洞房内,隔着喜帕望着案中燃烧旺盛的龙凤喜烛,火苗一跳一跃地明灭不定,烛泪从灯芯上流淌下来,淌满了整个托盘。他伸手去摸,指尖还未触及到那滚烫的烛泪,便已经被那炽热的温度烫得收回手来。
勾践叹息一声,取下头上的喜帕随手一丢,那锦绸就静静地落在了地上。他起身推开了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廊下还挂着各式红绸和灯笼,大红的宫墙,高高的檐角,皆是一片大红的颜色,映着那依旧没有停歇的鹅毛般的大雪,竟是说不出的喜气祥和。
勾践怔怔地站在阶下,仰头望着天空,雪花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发鬓和脸颊。伸出手,接下了那几片飘落的雪花,握在手心里,凉意一点一点渗透,渐渐弥漫开来,沁入皮肤,渗入骨髓。寒凉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
“大王怎么还不回来?”他忍不住回头问身旁的奴婢。
婢女垂首答道:“大王应当是还在席上与众臣把盏言欢,所以耽搁了一时。”
勾践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嗯。”
“大人请回屋吧,外头风大。”婢女提醒道。
勾践皱了皱眉,抬袖拂去落于额前的雪花,转身回屋,关上了门。他坐在桌前,执起案上的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热感。他眯了眯眼,放下杯子,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屋外的风雪似乎又猛烈了些,摇得窗上的剪纸翻飞乱颤,有几页红纸被刮破了,裂开了口子。勾践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只管自顾自喝酒。
他一口气喝下去三大杯,这才罢手,起身在房内踱步。
窗外,风声呼啸,雪花漫天。勾践忽然觉得很疲惫,明明喝的不多,竟也觉得有几分昏昏欲睡,就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终于,还是倒在了床榻之上,阖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拨弄他的头发。他睁开眼,只见那人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发丝,一边道:“你喝醉了。”
勾践微微蹙眉,脑子一片混沌:“你是谁?”
“我是夫差,”他轻声答道,“是你夫君。”
勾践一愣,蓦然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谁知刚动了一下,那手指便倏然收紧,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他被摔在了床榻的锦被之中,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天旋地转。而那人欺身而上,几乎是立刻便压住了他。
“你……”他想开口说话,却被那人封住了双唇,堵得严严实实,连话也说不出来。紧接着便是对方滚烫的唇舌钻了进来,霸道地攫取着他口中的空气。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挣扎着躲开,但那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做什么似的,紧紧锁住了他的双手,按在了床榻两侧。
他怒极,想开口骂人,然而那人趁机钻入了他的齿关,挣扎不得,只得放弃抵抗,任由对方吮吻吸啜着自己的唇瓣。
那人似乎尝够了甜头,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的唇舌,微微喘息着伏在他身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着呢喃道:“我有些醉了……”
他说话间,将脸埋在了勾践的颈侧,贪婪地深嗅着后者脖间那好闻的气息,而后轻轻地闭上了眼,呼吸声渐渐均匀了起来。
勾践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只是一直僵在那里没有动。半晌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试着挪动了一下手,果然那人放松了手臂,他立刻用力挣开了束缚,随后爬起身来,下意识地就想离开床榻。
只听夫差闷声道:“你要去哪?”
勾践脚下一顿,回头看过去,就见他还是刚才的姿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脸上泛着一层薄红,透出一抹微醺的醉态,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勾践不由怔忪,一时竟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他抿了抿唇,迟疑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那人在身后悠悠说道:“洞房花烛夜,你是要让我独守空房吗?”
他愣了一愣,复又回头,果然看到了那紧闭的双眼和微颤的眼睫。不知怎的,他竟是有些莫名的恼怒。
“你没醉?”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分明就是装醉!”
“可你觉得我装得像吗?”那人懒洋洋地反问,依旧闭着眼,只是嘴角勾勒出一抹戏谑的弧度。
勾践登时哑然,过了片刻,方才憋出了两个字:“无聊。”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哪知夫差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他拽了回来。勾践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而夫差顺势搂住他,两人便滚到了一起。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缘故,夫差浑身滚烫,几乎烫得勾践也跟着发起了热来。他挣扎着想要推开他,而夫差死活不松手,将他缠得紧紧的,几乎令他动弹不得。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隙,立刻张嘴就咬在了夫差的肩头上。
夫差闷哼一声,眉头微蹙,却并未松手,只是将他往怀里拢了拢,笑道:“别咬,很疼的。”
勾践咬得更用力了一些,夫差吃痛,低低地叹了一声,放开了手,勾践立刻跳起身来,背对着他侧卧在床榻上,双手紧紧抱着胳膊,似乎是不想再理睬他了。
而夫差毫不在意地坐了起来,伸手将衣服拢好,慢条斯理地道: “好了,别生气了,陪我说说话。”
勾践置若罔闻,兀自捂着耳朵不愿理会他。夫差见状,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而后缓缓凑上前,伸出手去,指尖在那单薄的耳垂上轻轻摩挲,动作温柔,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勾践耳廓一烫,浑身颤了一颤,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那触感。
只听夫差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他闷声道,语气颇有些赌气的成分。
“你不说我也知道。”夫差不以为意,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你在想我。”
勾践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方才冷淡地答道:“不是。”
“不承认也没关系,”夫差笑着说,“反正我知道就行了。”他稍稍俯身过去,鼻尖轻轻蹭了蹭勾践的鬓角,轻声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勾践依然没有答话,只是呼吸微乱,不知是羞恼或是心慌,竟是不敢直视他投过来的目光。然而他又偏偏不肯服软,便只当没听见,任凭对方怎么说,也只是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不出声,夫差也不再勉强,只是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勾践悄悄转动眼珠子偷瞧了一眼,见他直起身子下了床榻,掀开帘幕径直走了出去。他不由有些愕然,不知道这人是去哪,但也没有出声询问。
门外,夫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无声。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房门又被推了开来,他条件反射般的一抬眼皮,见夫差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酒壶和两只酒盏。他走到床边坐下,将东西搁在了桌上,随后伸手把勾践扳了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
他刚想开口说话,但夫差忽然捧起了他的脸,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他的唇上。与此同时,他一手端起其中一杯酒递到了他手里,勾践接过酒盏,含糊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合卺酒。”夫差答道,一边说着,一边浅尝辄止地啄吻着他的唇瓣,似是要让他清醒一些。
勾践微阖了眼眸,睫毛颤抖,却始终不肯主动回应他,只等着他来索取。夫差亲吻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将他放开,而后伸手取过另一只酒盏,举起来碰了碰勾践的杯子,道:“来,我们喝吧。”
勾践这才睁开双眼,与他交颈对饮,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辛辣苦涩,他一时难以接受,被呛得咳嗽连连,几乎咳出眼泪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余光瞥到夫差依旧满面春风,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不由纳闷。然而他又不好出声询问,只能忍耐着不适感,强作镇定,硬撑着一口气,等着他先开口。
结果等了半天,夫差却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他。勾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酒为何这般苦?”
夫差笑而不语,反倒是拿起酒壶替他斟满了,而后又执起酒盏,递到了他嘴边。勾践正待推拒,却察觉到夫差的手微微颤抖,一时有些不忍,只得低下头抿了一口,只是这次却并未呛咳。
他惊讶道:“咦?这回怎么不苦了?”
夫差低低一笑:“因为酒变了。”
勾践皱眉思索,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夫差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低头喝了一口,凑上去,将剩下的半盏酒尽数渡给了他,勾践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只听得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这酒……是甜的。”
他怔了怔,恍然醒过神来,却又发现他已然离了开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他心下一动,不禁微微侧过脸去,欲要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夫差见状伸手勾住了他的下颚,强行把他的脸转了回来,笑道:“你躲什么?不敢看着我?”
“我……”
“是不是怕看了我,就会舍不得离开我了?”
勾践不由愣住了,他还未曾开口,便听夫差低声说道:“我知道我很难伺候,明明脾气很差,却还要别人忍让迁就,不过我这个人呢……也是很好哄的。”
他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勾践的眼睫,勾践觉得痒,下意识便闭上了眼睛,睫毛颤啊颤的,仿佛蝴蝶振翅。他勾唇一笑,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睫毛:“只要你愿意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