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流畅,显然是临时想出来的,因而还稍显生硬,但却胜在情真意切。勾践闻言,喉头蓦地一涩,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轻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夫差低低地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他忽然顿住,似是斟酌着该怎么措辞,过了片刻,方才继续道: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说完之后便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似乎是在等待着勾践的回应。勾践被他盯得全身僵硬,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他不敢再抬头去看夫差的脸,只感到心脏砰砰直跳,如擂鼓一般,震耳欲聋,又难以平复。
良久,夫差忽而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他双臂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胸膛里。他的气息扑在耳边,温热而潮湿,带了几分急促,还有几分忐忑。他低声呢喃着,声音极轻极细,却因离得太近,勾践听得清清楚楚:
“别走。”
他心里仿佛是被什么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抿了抿嘴唇,迟疑着,想要伸出手来回应他一下,但手伸到半途,终是又收了回去,握成拳落在他肩上,哑声问道:“为何一定要让我留下?”
他能感觉到夫差浑身一震,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反应。半晌,他方才低声答道:“因为我不舍得。”
勾践顿时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由他抱着。而夫差则在他背上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什么情绪,片刻后才重新恢复平静。
他搂着他腰肢的手渐渐松开,勾践垂着眼睛,看不到夫差的表情,但也能隐约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因为自己方才拒绝了他的要求,因而心有不甘,懊恼地撇开了脸去。
正当勾践准备开口安慰几句时,耳畔传来他淡淡的声音: “睡吧。”
勾践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褪去了外袍,翻过身去面朝里睡,背对着他。他听到夫差起身吹了蜡烛、然后是衣裳窸窣的声响,再之后便归于沉寂。
他微微敛着眼睑,以为那人早已经睡着了,却不想过了片刻,耳畔响起他的声音,轻声唤了句:“鸠浅。”
“嗯?”他侧转过脸,看向身后。
夫差从背后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了他的肩窝处,轻声道:“我想听听你在越国的事。”
勾践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的过去,很乏味。”
他只这么一句,便见夫差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深处溢出,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勾践只当没听见,淡淡地道:
“我父王宠信奸佞,越国朝纲早已名存实亡,我身为太子,在朝政中难有作为,只能空耗年华,学些治国之术,想着终有一日可以拨乱反正。但越是如此,便越是被奸佞嫉恨,他们总是千方百计,想要置我于死地。有几次,我险些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我不甘心。”
勾践说着,翻过身,与他面对面。抬手覆在他的耳畔,轻轻摩挲着他的眉梢: “我尚且年少,尚未登基,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完成,还有太多心愿未了,我不能死,也不能输”
他低低笑着,似是嘲讽,也像是自嘲:“我那时总幻想着,要是有人肯站出来帮我就好了。”
夫差微微倾身,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喃道:“原来你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
勾践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继续贴近。夫差也不强求,停了下来。他抿了抿唇,复又接着说下去。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我有了一个谋士,一位对我忠心耿耿,并且算无遗策的谋士。”
勾践的眸光暗了暗:“他教我如何在众臣之中周旋,如何让他们拥护于我;他也给我出谋划策,一步步地将敌人逼到绝境,助我除掉了他们。那时候,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可是……” 他蓦地顿住,忽然问了一句:“你说,我是该感谢他,还是应该怨他?”
夫差挑眉:“为何?”
勾践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他为我铺好了前路,却也为我埋下了祸根。”
“祸根?”夫差低笑一声,“那他究竟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我不知道。”勾践摇了摇头,“他没有害我性命,反而是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于我而言,应是利多于害,但我如今落魄至此……说不定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夫差眉峰微扬,轻笑一声:“莫非那祸根就是我?”
勾践不语,只是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但夫差仿佛是窥破了他的心思,俯身凑在他颈边,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便是你最大的祸根”
勾践只当他是在玩笑,倒也没有反驳,反倒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 “你确实是我最大的祸根。”
夫差闻言,笑声渐止。他的呼吸温热,喷洒在勾践的脖颈间,拂过每一寸肌肤,撩动他心底最深处那根弦。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自顾自的说:
“他让我尝到了胜利的甜头,给了我一个虚假的希望,又教我如何能除掉所有潜在威胁,坐稳越国的王位。于是,我毫不犹疑地付诸行动,杀死了所有的仇敌,包括我尚且年幼的弟弟。”
他顿了一顿,忽而又补充道:“不是因为他,是我本来也想这么做。但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怂恿,才让我下定了决心,做得更加果断。”
夫差轻笑一声,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这么说来,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勾践抬眼看去,对上他的目光。
“我确实有心想做一番大事,但若无他助,也无法成功。”
他又苦笑一声,摇头道:“可结果是,一时胜利带来的甜头尝尽了,虚假的希望又落空了。等到我醒悟过来时,却是来不及了。狂妄自大、急功近利这些毛病就像是一场瘟疫,一旦染上,便再也无法治愈了。”
说完这话,他意外地没有再听到夫差的回答。抬起头来,只见对方正定定地看凝视着他,仿佛是在思索些什么。见状,勾践不禁微生诧异,轻声唤道:“大王?”
夫差这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忽尔一笑,“没事,你继续说。”
勾践迟疑一下,继续说了下去:“等到越国彻底落入我手中,众将拥我称王,我以为自己的江山终于坐稳了,可以松一口气了。谁知……”
他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是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一旁的夫差听着他的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良久,方听到他继续讲下去。
“在众臣看来,他们奉我为主,我自然要让他们得到足够的权利和利益。而在百姓眼里,我更是越国未来的希望,他们也将我捧得很高。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他们眼中的自己。”
“我开始相信,他们忠心于我,而我也能够带领越国走向一个新的局面,不必再受吴国的欺压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百姓们依旧贫困交加、民不聊生,而那些忠于我的人,在我面前谦卑恭敬,背地里却是肆意妄为,鱼肉百姓。我不允许……”
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夫差挑起眉:“不允许发生什么?”
勾践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努力整理思绪,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开始整饬朝纲,开始惩处贪官污吏,但效果并不太明显。”
“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为了能够更加有效地推行新政,我甚至不惜放权给一些旧臣……”
他顿了顿,苦笑道:“这本没什么,只要是为了越国,哪怕是暂时性的让步,又有何妨?可惜他们不知感恩,不仅辜负了我的信任,甚至还要反过来对付我。”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向来自视甚高,又不把我放在眼里,怎会轻易服我管束?我又何必去理会他们的冷言相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这么狠心,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说到此处,他不由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道:“我实在无法容忍他们的嚣张与狂傲,于是杀了他们,将他们的人头挂在了都城城门示众。可是这样一来,我便失去了后盾,我成了孤家寡人。”
“这可真是可笑,我拼尽全力要匡扶的大业,结果到头来,却是我成了千古罪人,甚至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我知道,我不该杀他们的,不该杀的。”
他摇了摇头,似是有些痛苦。
“文种说我太心软,优柔寡断,最终只会害死自己。他从一开始便劝我赶尽杀绝,将那些旧部统统斩草除根,可是我……不忍心啊。”
“不忍心?”夫差讥诮地冷笑一声,“谁又能理解你的苦衷?”
勾践摇了摇头:“不,没人懂我的想法。”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中。
“或许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下不了手。我从小便随父征战,见惯了刀光血影,也见多了杀伐流离,又岂会真的害怕这些……”
“我只是觉得,人皆有恻隐之心,更何况他们都是我的子民。”
“可是,我的仁慈换来的只有他们的背叛。他们口口声声的拥护我、忠于我,背地里又对我刀剑相向。”
“我虽不欲以严苛治国,却不能忍受那些蛀虫在我眼皮底下为害,也不能坐视不理百姓所受的苦难。更何况,他们也的确该死,否则不足以警告其他心怀不轨者。所以,我宁愿背上骂名,也要杀了他们。”
他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时,我的身旁只剩下文种一人,虽然他屡次出谋划策助我渡过难关,但我终归对他没有完全的信任。”
“其实我一直都很纠结,他到底是真心辅佐我吗?还是借机拉拢人心,趁机谋夺我王位?”
“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可笑,因为他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这些企图。可越是如此,我才越觉得不安。毕竟他的势力那么大,而且一直忠心耿耿地帮我做了那么多事,一旦他反水……”
“我应该相信他,不该怀疑他。可我的脑海里总在反复思索着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要对我动手呢?”
“他是否能为他的行为找到合适的借口?如果可以,他会用什么手段?如果我事先察觉出了蛛丝马迹,又该如何面对他?”
勾践低声一叹:“这种担忧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我,尤其是在我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了。”
“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安慰自己,文种是个忠勇之人,不会做那等卑鄙之事。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无法完全放下戒备。”
“这种疑心越来越重,直到……”
说到这里,他忽尔一顿,像是不愿多提,轻笑一声,摇首道:“总之,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怪我一时昏庸,刚愎自用,不顾文种和范蠡的劝阻,非要起兵伐吴……结局如何,想必你也早已知道了罢。”
“是啊,我比谁都清楚。”夫差沉沉道。
勾践闻言,亦苦笑一声,目光移向别处,久久沉默不语。夫差知道他心里还有话未说,也静静等候着,然而过了许久,他始终未曾开口。良久之后,只听其轻声说道:
“这就是我在越国的旧事,如今说出来,竟已觉得恍如隔世了。”
夫差也跟着笑了笑:“确实如此。”
“那你呢?”
“我?”他抬眸望向勾践,后者正凝神看着自己,眼神带着些许探究:
“你就不打算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吗?”
夫差沉默片刻,方才轻笑一声:
“你真的想听?”
勾践颔首:“没错。”
夫差的目光深沉,似是经过了长久的思量,才缓缓说道:
“我和你一样,也在经历着磨难与困苦。不过,比起你来,可能更糟糕些。”
他顿了顿,勾践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耐心听着,夫差便自顾自地往下讲了
“我的父亲阖闾,曾将吴国的疆域扩展到极致。但若旁人问及,我是否曾因他而受尽宠爱,那倒未必。我的母妃在他众多的姬妾中,地位算不得多么显赫,所以,我和他接触并不多。”
勾践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那……吴王为何愿意让你继承王位?”
夫差看了他一眼,继续讲道:“这还得多亏他膝下的儿子不争气。”
说着,他笑了笑:“你知道,吴国是十分好战的,我父亲也不例外。”
“他经常出征,回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数不清了。”
“他曾告诉我,他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印记,足以证明他是怎样骁勇的战士,又是怎样出色的统帅。”
“但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在战斗中犯下的错误,以及那些因此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勾践皱了皱眉:“是吗?”
夫差点头应道:“嗯,他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我的面前谈论战争的种种技巧和诀窍,却从不提起失败时的黯然神伤。”
“难道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么?”
“也许是这样罢。”夫差直起身来,“我的父亲,一生都走在追逐力量的路上。”
“力量?”勾践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夫差颔首:“没错,他热衷于扩充军队,扩充领地,让吴国成为最强盛之国,然后打败其他诸侯,让他们俯首称臣。”
勾践默然。
夫差继续说道: “他让我练剑,习武,教我各种战略战术和帝王之术,希望我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以为,只要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就可以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他以为,只要是强者,就可以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弱者。”
“可惜的是,他错了。”
“就算他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有被削弱的时候。更何况,当一个人一味追求强大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变得狂妄和独裁,这注定他会得罪很多人。”
“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他登位期间,至少有六次机会会被杀死,但都被侥幸躲过了。”
“后来,有一日,他在征战中死去了。”
“我站在床前,见他身上全是剑伤,右脚大拇指包着厚厚的纱布,整根脚趾都已经断了。他看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便老了很多,面如死灰,嘴唇干涸,连睁开眼睛都显得那么吃力。”
“他努力地张开嘴,对我说了一句话,就咽气了。”
“他说,「替我报仇。」”
勾践听到这句话,神情一变,却听夫差淡淡地道:“而这场要了他命的战役,叫做檇李之战。”
“是的,这就是我父亲的最后一场战役。”
“因为就在那个黄昏,他率领着大军向越国进发,最终被越国的大将军灵姑浮打败,然后在逃亡途中被戈砍伤了脚,流血过多而死。”
“我那天看到的景象,真是毕生难忘。那些残破的尸骨,哀恸的将士,凌乱的旗帜,尸横遍野……我的父亲,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眠了。”
“于是,我就成了新的吴王。”
“我以为,当我登上王位的时候,会得到所有人由衷的祝贺,毕竟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吴王了。可实际上……”
“不是这样。”
“你猜我是如何加冕的?”夫差忽然问道。
勾践摇了摇头,对方便低笑一声:
“没有人出席我的加冕仪式,甚至都没有任何人向我表示庆贺,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当不了太久的王。”
“有人甚至觉得我年幼无知,是名不副实的吴王。而我这个刚上任的君王,必须要拿出一点真本事来,才能让人刮目相看。”
“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拿起剑,去和越国作战。”
说到这里,夫差停了下来,眼帘微垂,陷入沉思。
勾践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少顷,夫差方抬起头来,脸上已换作淡淡的笑容:“没了,就这些。”
“没了?”勾践迟疑地开口,“没了?”
“怎么,你还想知道什么?”夫差挑了挑眉,“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勾践蹙眉思忖片刻,摇头轻叹:“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是么。”夫差扬唇浅笑,“或许吧。”
“那你能不能……”勾践斟酌片刻,犹豫道,“把你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夫差诧异抬头,复尔颔首笑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勾践不解:“什么条件?”
“你要用真心与我交换。”
“……什么意思?”
“就是他日再来吴国,与我把盏言欢。届时,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勾践默然无语,只是凝神注视着夫差的双眼。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须臾,勾践忽而一笑:“我答应你便是。”
夫差怔忪片刻,眼底闪过一抹惊色,旋即化作浅浅微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